divid="tet_c"“魯西、魯南、齊郡南邊、琅琊,單獨打出旗號的,估計得有十來家吧。”張行回過神來,就在那根燭火後從容來問。“雄天王覺得裡麵有幾家是可以留的?”
雄伯南沉默了一會,方才低聲來答:“兩家吧……大概。”
饒是張行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也有些發懵,停了許久方才追問:“哪兩家?其他的呢?”
“一家是一個姓左的,之前齊郡郡丞左孝友的餘部,如今盤在齊郡東南,占了兩個縣,琅琊山區也有點勢力。”雄天王開始認真講述起來。“可能是他之前跟的左孝友是齊郡本地郡丞,專門做了交代;也可能是他來不及做什麼就被回師的樊虎嚇到了;當然,也可能是人家真的是個講究人,倒是沒聽說有什麼惡跡,行事也有些章程,基本上算是不擾民的官府了。”
“應該是幾樣都有,之前便做過官的,然後剛一起事就遇到了黜龍幫曆山大勝,沒了折騰的餘地。”謝鳴鶴在旁插嘴道。“這在亂世中委實難得。”
“大概如此。”雄伯南敷衍著點點頭,繼續來講。“至於剩下的一家其實是兩個‘半家’……一個是魯東南的龜山軍,他們在泗水縣名聲就很糟,在琅琊龜山一帶就很乾淨,最近剛剛又吃下了梁父,不論孬好,卻不好算在他們頭上的;至於琅琊沿海一帶剛剛崛起半年的海須幫,萬事都妥當,但其中一個堂口卻有攜帶人口出海的嫌疑,偏偏這個年頭,尤其是琅琊那個亂頭緒,你說賣身為奴是好是壞呢?也難講清楚。”
張行心中微動,卻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追問不停:“那其他的全都是不可留的?他們全都屠村屠鎮了?”
“那倒不至於。”雄伯南深深呼了一口氣出來,半晌方才搖頭:“但想來想去,總想不到能留的說法……最常見的是劫掠,整村、整鎮、整縣的劫,鄉裡的牛羊牲畜,城裡的金銀財帛,全都要劫……我還沒算官庫,因為畢竟是造反,而且裡麵確實是有不少人放了官庫裡東西給百姓的。”
張行還沒說話,旁邊的流雲鶴大概聽懂了一些內容,此時又沒有忍住:“黜龍幫不劫掠嗎?”
這話一出口,張、雄齊齊來看。
謝鳴鶴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反而更加好奇:“黜龍幫不劫掠?”
“不劫民,隻劫官。”雄伯南甕聲甕氣來答。“而且第一波起事的時候還一並放糧、燒債、清理訟獄,這次東征因為顧忌糧食不夠沒有發糧,但錢帛是多放了的。”
謝鳴鶴還是好奇:“可要是這般,你們後來怎麼湊得軍糧、軍資?聽說曆山一戰你們是五萬打兩萬,二次東征也有五萬大軍!”
“又不是全放,府庫留一半,關鍵是立即取代了官府,不讓起事壞了老百姓的事。”雄伯南勉力解釋,隻懶得更正兵力。“後續也收了田賦稅收。”
“可我還是不懂。”謝鳴鶴當然看出來雄伯南的不滿,卻壓抑不住自己的滿腔疑惑。“你們是怎麼取代的官府?而且若是你們照常收了田賦稅收,本地百姓難道沒有怨氣嗎?起事不起事又有什麼區彆?”
雄伯南本欲做答,但也有些語塞,便看向了張行。
謝鳴鶴會意,也看向了張行。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不同。”張行認真做答。“東境是東齊故地,但卻不是東齊核心所在。東齊二都,一個在河北,一個在晉地,東境這裡多是羈縻著的軍頭,並無多少清貴世家。於是,此地反叛的主力,也多是東齊傳下來的地方豪強。他們之前既是大魏在本地的中低階官吏,也是道上的豪傑,天然精於庶務。有他們協助,再加上對降官講些體麵,自然可以在舉事中將官府有序保留下來。”
謝鳴鶴聽到一半便連連點頭,說起曆史,他比張行懂得都多,所以很快就醒悟過來——一句話,基層政權本來就掌握在這裡的反賊手上。
“至於說怨氣。”張行失笑道。“跟江東一畝地征三畝的田賦不同,東境這裡一畝地向來隻要雙倍田賦就好,而我們黜龍幫當政後,更隻是按照實際授田收田賦,順便燒了高利債,削了那些特產供奉,老百姓居然便為此消了怨氣,也是奇怪。”
謝鳴鶴訕訕一笑。
“總之。”雄伯南見狀,終於接了回來。“劫掠是最大最常見的事端,然後便是征收無度,卻無半點維持地方的動作……”
“這才是大部分義軍的本事。”謝鳴鶴立即又搖頭以對。“他們舉事的時候,萬般都是好的,誰能說他們不是被大魏朝廷逼得舉事?所以天下義軍蜂起,總得算到大魏朝廷頭上。可一旦舉事成了,卻哪個能像你們黜龍幫這般懂得治理地方,維持秩序,都是一月兩月就將府庫弄乾淨了……偏偏聚眾起來後,還要養軍,還要擴大地盤,便免不了又朝下麵索取無度,下麵也被榨乾,那就隻能明明搶了,而搶的口子一開,便是自甘墮落,什麼不堪都來了。”
雄伯南愈發氣悶,卻不能辯駁,隻是悶聲繼續來講:
“謝大家說的是對的,這些還算是大麵的,具體到這些頭領上才是最讓我覺得心煩的……之前好多好漢,都是相熟的豪傑,多少義氣都是有過的,也未曾看到他們在窮困中失了義氣和本分,結果才一年,就都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有之前潔身自好的,結果起事後便納了個女人,這倒無妨,還能說是富貴了弄場婚姻,偏偏一個女人後便又一個女人,半年內娶了十個八個二十個,到底算什麼?還有的貪財的,我便不說了,誰人不貪財?咱們幫裡的小郭也貪財,可一頓飯一個人非得吃幾十盤子又算什麼?”
謝鳴鶴似乎又想插嘴,但沒有開口。
反而是張行,稍有會意,不免來笑:“這些在昔日南唐、南陳世族麵前,確實不算什麼,當年許多江東世族都是一頓飯上百個婢女上千十個盤子,為了炫富鬥氣亂殺人的也不少,不過正因為如此,那些世族才一敗塗地,被關隴那群土包子踩在腳下反複磨,磨的臉皮都無了。”
謝鳴鶴麵色不變,但身前那根一直筆直的燭火火苗明顯晃動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公認的壞事,而且是有明晃晃教訓的。”雄伯南歎了口氣。“其實,要我來說,真正計較什麼屠城屠村、殺戮無度,惡貫滿盈,還沒那麼過分,或者講,能找到的都還是少數。關鍵是,大多數人都把劫掠、納女人、奢侈無度當做尋常事。我去見他們,找他們,他們知道遮掩什麼亂殺人的事情,甚至連義軍相攻火並的事情也做遮掩,卻無人遮掩這類事。一家如此,兩家如此,家家如此,最後居然是我成了不對路的人,以至於我也疑惑,是不是我一開始想規矩的太苛刻了?可折返回來,看看咱們,再想想之前,不都是挺好的嗎?”
“雄天王是疑惑這到底算對算錯,還是疑惑他們為什麼變成這樣?”張行想了想,就在對麵笑問。
“分辨對錯倒不至於,還是疑惑他們為什麼變成這樣。”雄伯南懇切來言。
謝鳴鶴欲言又止。
“事情很簡單,一個是心裡原本有壞榜樣;另一個是沒人約束。”張行則滿意點頭,繼而緩緩道來。“壞榜樣很多,因為之前的世道就壞,東齊的貴種、關隴的軍頭、江東的世族,經曆了幾百年的更迭,都已經糟透了,如今這些義軍豪傑得了勢,自然有一種覺得自己當家做主成了人上人,也可以如此的心態。”
謝鳴鶴沒有吭聲,雄伯南則立即點頭。
“但更壞的榜樣不是彆人,是大魏朝廷。”張行繼續娓娓道來。
“這怎麼說?”雄伯南詫異一時。“大魏朝廷……朝廷是壞,但也沒有公開劫掠啊?”
“你再想想,真的沒有公開劫掠嗎?”張行反問了一句。
雄伯南茫然不解。
“雄天王。”謝鳴鶴再三沒有忍住。“苛政便是劫掠……公開的劫掠,隻是他們有皇帝,有打服了天下的關隴屯軍,可以修訂律法,發布文書,把劫掠變成合法的政令而已。不然你想想,動輒幾十萬、幾百萬人的徭役,死傷數萬數十萬,不比什麼屠城殘暴?對東齊故地征雙份田賦,對南陳故地征三份田賦,不是劫掠整個天下?如果不是,天下人為什麼造反?為什麼明知道那是個剛剛一統了**分天下,手上雄兵無數、高手如雲的朝廷,還要不停造反?對了,還有那個……平日裡收稅分文不少,可一旦遭了災便圍起來不救,也不許人跑,這算什麼我都不知道了。”
雄伯南沉默不語,麵色在燭火映照下明顯有些發紫,看的出來,他非常輕易的接受了這種說法,卻又在被捅破了窗戶紙後產生了某種更加明確的疑惑感。
雅文吧
“你們兩位真有意思。”張行此時忍不住笑道。“有些事情,雄天王以為理所應當謝兄卻茫然不解,有些事情謝兄心中透亮,雄天王卻一直打轉……今日也算是難得相會了。”
謝鳴鶴也跟著來笑,便欲再言。
但雄伯南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泛起的新疑惑了:“若是這般道理,若有一日咱們黜龍幫重新安定了天下,做了新朝廷,能管得住自己,不去劫掠天下嗎?”
張行本想做答,但瞥到謝鳴鶴,反而朝後者笑了起來:“謝兄,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