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笑之下,他也醒悟,自己跟一群小兒輩計較什麼?真要是張行在這裡倒也罷了,與他辯一辯也無妨,可這兩個年輕人,不過是得了那反賊平日幾句言語,賣弄過來罷了,那蘇靖方更是一個滑頭少年。
關鍵,還是要見到李定再說。
想到這裡,他乾脆拱拱手,帶著半肚子悶氣上樓休息去了。
走到樓梯上,便聽到下麵恢複了熱鬨,甚至聽到蘇靖方好奇來問,張龍頭可還有對他恩師的其他誇獎言語,他想學習一下……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眾人便一起西行,武安郡郡治永年其實偏東,既至丘城驛,不過又一日辛苦,便於晚間抵達了城內。
超世之傑的臥龍李定沒有立即接見誰,而是將兩撥人安置在了城內一棟頗為宏偉,也的確在河北聞名的黑帝大觀中……紅山之下,若無黑帝爺的大觀反而奇怪……又安眠了一晚,第二天卻又乾脆親自來到黑帝觀中,然後隻孤身到了後堂廂房裡,並讓蘇靖方依次來請兩撥客人。
當然,首先肯定還是請的馮無佚。
雙方見麵隻在黑帝觀的後堂側廂見禮寒暄,剛一落座,吸取了之前平原教訓的馮無佚就開門見山∶“李府君,我是來仿效張世昭張相公臨時來做使節的……國家危難之際,河北更是局勢艱難,但還請你不要動搖忠謹之心,使局勢大壞。”
門檻上,蘇靖方早早豎起耳朵。
孰料,黑著眼圈胡子拉碴的李定聞得此言,反而在座中苦笑∶“馮公以為,我會因為跟張行的私交而造反嗎所以不惜過家門而不入,也要來警示我一番?”
“老夫沒有這麼說。”馮無佚搖頭以對。“至於此番過來,隻是聊表個人心意而已,沒有要威逼欺求誰的意思。”
“馮公放心吧。”李定歎了口氣,幽幽正色來講。“兩年之內,我不大可能反,便是反了,十之**也跟張三郎或者黜龍幫無關。”
馮無佚鬆了口氣,繼而卻又覺得荒唐,自己怎麼能為這種承諾而感到釋然呢?
於是,其人繼續哭笑不得,複又追問∶“兩年後,李府君就準備反了?”
“沒有這回事。“李定搖頭以對。“我從來沒準備反過……但眼下局勢,東都還能撐兩三年嗎?東都一旦支撐不住,江都也撐不住,大魏基本上就要完蛋,大魏完蛋,到時候群雄並起,天下都算反,而人在局中,根本就是身不由己,我身為郡守,要為本郡百姓和下屬士卒性命
負責的。”
馮無佚怔了怔,有心駁斥,但想到前日的爭論,複又覺得無力,連幾個小娃娃都爭辯不過,何論這位?
於是,他便隻強打精神來問∶“如此說來,大魏局麵不倒,李郡守便不會主動與那張三合流了?“
“不會。”李定斬釘截鐵答道。“馮公…眼下局勢,我也不怕誰,也沒彆的旁人在此,跟你說實話好了……你猜錯方向了,張行既到河北,想要立足,肯定要從東南角起來,便是順風順水,沒個兩三年如何到武安郡旁邊而武安郡與我真要反,怕是反而要從太原算起。”
馮無佚愕然當場,但片刻後便稍有恍然。
“馮公久在禦前,應該曉得地方軍政上的傳統吧?”李定麵不改色,從容解釋道。“紅山-紫山-黑山一脈,於河北居高臨下,故此,本朝也好、東齊也罷,更早的大周也成,無不以太原為根基,以武安、趙郡、襄國、恒山四郡為爪牙,居高臨下,把控河北……這是軍事製度,也是幾百上千年的政治傳統,更是地理使然。”
馮無佚沉默不語,卻曉得對方說的是實情,在大魏軍事製度下,太原對這沿山河北四郡是有巨大影響力的,而大魏為了削弱和控製河北,也素來是鼓勵如此的。
最明顯一個證據就是,雖然沒有常設,但卻屢屢出現臨時要求這四郡向太原留守彙報軍事的情況。
而太原,白橫秋……
“馮公。”李定繼續言道。“聽我那個學生說,你昨日感慨我武安民生還不錯,可你知道,為什麼不錯嗎?“
馮無佚回過神來,依舊心亂如麻∶“自然是李府君治政嚴密寬仁,所謂超世之英傑……”
“那是隨意說笑的。”李定嚴肅答道。“武安郡之所以能夠妥當,隻是因為我到任後,迅速掃蕩了境內義軍……叛軍。然後又以太原的名義拒絕了河間大營與幽州大營的兵馬入境罷了。當時,南麵鄴城和西麵太原同時送糧過來,說實話,太原給的隻有鄴城那邊的一半,但太原說,可以借太原留守之名隔絕河北官軍入境騷擾,這個好處,我卻是斷然無法拒絕的。所以我才說,閣下想多了,而且想岔了。張行要對付的是河間大營,要害在於渤海、平原,次在武陽、清河、河間、博陵,我這邊卻要順著太原搖擺的。兩家,其實風馬牛不相及。”
馮無佚是真的無話可說了,停了半晌,隻能起身拱手∶“是我想差了,英國公忠心耿耿,你跟著他必然能為國儘忠效命。”
李定隻是失笑,勉強一拱手罷了。
馮無佚歎了口氣,直接離開,隨即,等在外麵的王雄誕、馬平兒和竇小娘在蘇靖方的帶領下進入。
“你們來意我已經知道了。”對於這幾個人,坐回座中不動的李定倒是乾脆了許多。“我會安排人手護送,隻說去渤海的官差隊伍,就讓小蘇帶一整隊人去,讓他準備一下,你們馬上就可以走了……”
王雄誕三人大喜,便要拱手稱謝。
孰料,李定複又擺手,繼續言道∶“時間倉促,不過兩三日,信我來不及回,日後慢慢回複完再遣人專門送……唯獨一個要點,我看的煩躁,你替我給他說一下,那就是抽殺這個事情純屬是婦人之仁,乃至於有些矯情,根本不妥。”
王雄誕和其他兩人各自一怔。
“這都什麼時候了?而且是什麼地方?”李定坐在那裡瞪著黑眼圈來冷笑。“還當是天下太平呢?而且河北跟東境是一回事?算上三征,河北死了多少萬人了?亂世用重典,想要快速恢複秩序人心,該殺便殺,他卻總是抽殺,抽殺,十抽一變成三十抽一,再變成四抽一,兩抽一,待會會不會變成三抽二?嘴上說的比誰都狠,而且一套一套的,可真做起事來卻始終文縐縐的,好像堅持抽殺能給自己一個說法一般。該棄棄,該扔扔,如此婦人之仁,隻會拖延局勢,哪裡能做大事?他遲早要因為
這股莫名其妙的仁心義氣給弄死在河北!“
王雄誕欲言又止,但最終沒有吭聲……因為李定說的這個事情,其實很多黜龍幫內部的人都察覺到了。張三爺的抽殺,看起來狠厲,但跟整個大環境一比就知道,那不是狠厲,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仁慈。
就好像是一個大善人跟時局的私下妥協一樣。
“算了。”一氣說完,李定搖搖頭,似乎百無聊賴。“就這般吧……你們歇一日,早早回去,等小蘇找你們,莫要誤事,至於他要的《六韜》細則,我會儘量給他補全。”
三人不敢多言,隻能拱手告退。
且說,三人聽了一通埋怨,但終究是兩位大人物之間的事情,倒也無謂,反而得了此番承諾,眼下的事情有了說法,卻是實打實的欣喜起來。
而果然,蘇靖方是個利索的,很快便組建了一個車隊,來尋到三人,也隻是翌日,便成功率隊出發。
但也就是這一日,三人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因為天氣陰沉,雲層加厚,北方呼嘯之下,有知道河北地理的人早早告知,很可能有一場覆蓋河北全境的大雪將至。
果不其然,一行人雖然儘量加速,但剛剛出了武安郡地界,便看到雪花滾滾自天上飛落,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竇小娘憂心高雞泊的人,麵色自然不好看,繼而又想到,整個河北,按照說法,武安郡那種是少的,大多是清河那邊的樣子,心中愈發不安,麵色也更加不好看起來,因為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跟高雞泊的人一樣,毫無抵禦能力,繼而凍餒無數。
“好雪。”
出乎意料,就在竇小娘稍微開了一下眼界,心中為河北百姓而憂慮不減之時,武安郡黑帝觀後堂中,李定忽然展露笑顏。
張十娘自後轉出,好奇不已∶“下雪之後,萬物封凍,四郎為何不哀反喜?“
李定微微一怔,繼而苦笑∶“是又被張三郎給教育了……他在信中說,眼下下雪,雖然會有百姓當場凍餒熬不過冬日的可能,但若是還不下雪,明年整個河北必然是旱蝗交加……到時候,就真的是全境死無葬身之地了。”
張十娘想了一想,恍惚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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