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活委實有些苦,所以,在高雞泊這裡立寨乾活的,其實是一群之前戰中的戰俘、無家可歸的遊蕩壯丁,如今被收攏起來作為屯田兵半強製安置的。
「我先介紹一下,我姓黃,你們隻喊我黃屯長就好,其實就是鄉正,隻不過咱們這裡全是屯田兵,才叫這個名字,我跟諸位一樣,不是本地人,我原本是清河將陵那邊做裡長的,因為做得好,升到這一層就調過來了。」太陽下麵,一個中年屯長正帶著五七個皮甲持刀的漢子站在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下,然後對著新一批的來人老氣橫秋來講。「而大家既然來了咱們高雞三屯,那便不要有什麼多餘心思,日後隻是兄弟,便當一家人來處了。」
前麵二三十個人,明顯分為兩撥,一撥人細皮嫩肉,拖家帶口,沮喪至極,另一撥人卻都是壯丁,隻聚在一起簇擁著一個神色木訥的年輕人,冷冷來聽。
黃屯長早就注意到此人如何不曉得這必然軍中出身的真正硬茬子?
但他也是積年的鄉土小豪強,又做慣了基層吏員的,卻也有些法子,乃是先裝作不理會,從他人入手罷了。
「你這位,想來是大戶人家,如何落得此處?」黃屯長隻朝另一撥人先來昂然詢問。「是燒高利債不爽利犯了事?還是霸占的官奴、私奴多,借此占地太多?」
「是戰俘。」那一家子的首領抬起頭來,沮喪來答。
黃屯長聞得此言,反而收了幾分姿態,語氣也好了不少:「你姓王是吧,老王之前是什麼職務?」
「縣令。」那人繼續來答。「就是南邊曆亭縣令。」
「原來如此。」黃屯長不由有些緊張。「王縣君沒被贖走?」
「原本是要六百石粟米贖走的。」王縣令無力來答。「但竇立德…竇大頭領麾下有人告了我之前做縣令的時候批了些懸賞與判決,說要殺我,但據說還是竇大頭領往上求情,說當時各為其主,凶惡者、暴虐者殺了便是,像我這樣的可以給個機會…最後在張龍頭那裡判了個勞動改造,隻來屯中做耕夫。」
黃屯長聽了許多人名,不是現管就是總管,曉得事情不是自己能摻和的,便來認真詢問:「有修為嗎?」
「長生真氣,奇經兩脈。」王縣令繼續老實做答。
「那就挺好,長生真氣種地最好,奇經修為做力氣活也輕鬆。」黃屯長歎了口氣。「再加上王縣令自是懂律法文書的,便是耕夫,也過的比其他人輕鬆許多……安心住下吧!你家人口多,還有女眷,我給你勻個大點的地方,然後招呼人幫你家速速起了正經房子。」
王縣令隻能應聲道謝。
跳過去王縣令,黃屯長複又來看另一撥人,沉默半日,終於決定今日到此為止,不再惹事生非,隻是點了名,曉得中間木訥那人喚作韓二,心中記下,然後在分配房舍時儘量讓這幫人的預定住處散開,如此而已。
不過,那韓二也同樣沒有惹事生非的意思,反而顯得木訥過了頭。
「所謂築基,其實就是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和心態,對著其他早已經有修為的高手,稍作感氣而已,把那股真氣接引到自己丹田,然後溫養百日,
據為己有便可……一般而言,七八歲後,十二三歲之前最合適,幾乎百驗百成…」
一行人走過屯內一處地方,聞得裡麵有人言語,那韓二郎忽然駐足來聽,引得許多人一起駐足,黃屯長無奈,一麵緊張,一麵隻能裝作四下看風景,卻有些後悔自家一時心動,起了額外心思,離了雙黃裡,來做什麼屯長了。
這屯長跟鄉正還是不一樣,說不得就會***好不好?便是黜龍軍所向無敵,旋即鎮壓了,可自己這個屯長的性命又如何?
不過,那韓二郎沒有做幺蛾子,聽完一陣後,便開口來問身側的王縣令:「王縣君,這便是黜龍幫強製給所有人築基的所在嗎?」
聽他言語,似乎跟王縣令還挺熟,而且地位不低。
「必然如此了。」王縣令對此人明顯也有些尊重,也不再沮喪過度,隻打起精神來道。
韓二郎點點頭,繼續來問:「若是沒有高手做真氣接引,便不能築基嗎?」
「當然不是。」王縣令歎了口氣。「這個法子是對普通人來言的,古時候,常有些天才,在特定時間段,對著草木自然、水火江湖、日月寒暑,稍作吐納,便能感氣……」
「為何十二三歲後不能成築基?」韓二郎繼續來問。
「不清楚,隻能猜測是十二三歲後,男女便可婚嫁,心思渾濁,不若小兒女心思淳樸罷了,也有人說,是丹田那裡有個無形之竅,十五六歲後便徹底封閉,難以接應真氣入內了……我是信後一種的,因為十四五六後築基成功的便依次少的許多,也還是有的,十六七歲後便特彆少見了。」王縣令耐著性子做科普。「不過,這事也不是絕對的,古書上也有二十築基的,但就是龍毛鯨骨了,上古有位聖皇,年紀四旬,去聽青帝爺當麵傳授,始終不能成,便學了種稻穀的本事回去了,結果回到部族中教授他人種地,種著種著忽然便感到了氣……可見,對於真正的大人物、天才人物而言,天意會網開一麵的。韓二郎是有想法嗎?」
韓二搖搖頭:「我自問天資愚鈍,能有什麼想法?隻是事到如今,愈發懊喪自己無能罷了。」
說著,便自行走動起來。
王縣令也趕緊跟上,卻不免更加長籲短歎。
而前麵黃屯長見機得快,也趕緊立即也啟動,隻做領路的樣子,沿途分派住處,到底是將這些人依次分散安排了。
然後早早離開,並打定主意,明日走一趟漳南,問清楚此人底細,日後好防備。
另一邊,韓二郎絲毫不曉得黃屯長的心思,他一個單身漢,被指定了住處,便隨著喊來的人一起直接往彼處落了腳。
而入得住處,見到是一個新起的透氣木屋,聯排這其他房子,四五個床,勉強能住而已。
從屯長那裡接上他的人也有三四十歲,此時也不多做理會,隻是指了屋內來講:「第一日來,慣例不用乾活的,床鋪是新的,自挑一個歇歇,睡不慣了自去伐木、壘磚,都是這般來的。」
韓二郎便要謝,結果此人繼續來講:
「席子已經沒了,後來的多是自個尋蘆葦織的,不會織可以去前麵趙三家去買,他家是幾代的手藝。不要怕沒錢,可以賒賬,乾活妥當了,每句慣例給幾個錢,聽說是看乾活妥當不妥當,有沒有犯事,新人都是先給的,明日便能見到了。」
韓二郎點了頭,心中不免放鬆下來。
那人繼續又指著鍋灶來講:「油鹽醬醋日後據說也要拿買,但此時跟糧食一般是領的,就如軍中一般,大灶台,柴火什麼都是公用的,你那份也不能偷懶,會做飯也要幫幫忙,多些眼力勁。」
韓二郎愈發鬆快了一些。
而那人頓了一頓繼續來講:「既來之,則安之,不
管以前如何,以後一起吃飯一起睡,到成家了才好搬出去,多少安生些,對誰都好。」
韓二郎終於開口:「就怕不安生。」
「那就好。」此人點點頭。「我們屋的人都在後麵水泊邊上排水捕魚,你且歇著,覺得悶去看,我要去了。」
韓二郎連忙點頭。
室友一走,韓二郎愣了片刻,竟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放,隻在床邊坐下,想了許久,居然又站起身來,往後麵水泊那裡走。不多時,便見到了夏日的高雞泊。
高雞泊位於清漳水南岸,是一片麵積巨大的沼澤地,冬日萎縮,夏日寬闊,暗嶺深港交錯,地形複雜。
當此時,清風徐來,水浪微興,初夏並不過分的豔陽高懸於上,顯得波光粼粼,但湖色卻又屢屢為河岸、蘆葦、樹木所遮擋,斷斷續續。
岸邊數百人,分類分組,有人在邊緣已經排乾的地上種植蔬菜,有人驅趕些毛驢駑馬在做耕地,有人還在負土往來填埋,也有人在水中赤腳挖水中野菜,更有一隊人在築壩捕魚…這似乎也是為下一步排乾水澤做準備。
韓二郎怔怔立在新起的田隴上,望著這一幕,忽然便覺得,之前四五年,從二征前自家告彆老母,被喊去到縣裡做馬夫開始,許多經曆,都宛若一場夢一樣虛幻,自己還是當年那個赤腳的年輕農夫,諸般珍貴事物,也都未曾失去過。
唯獨心思種種,如這高雞泊裡的野湖一樣,微波撩起,四五年間,無數喪了性命、丟了訊息的人臉也都旋過,配合著眼前這股湖中金色,卻幾乎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前方忽然一陣驚呼,驚醒了韓二郎,抬頭一看,赫然是一頭毛驢失了控製,跑上隴來,似乎是要去吃旁邊菜苗。韓二郎大驚失色,來不及多想,也不用人喊,幾乎是本能的飛奔迎上,就在隴上將這毛驢給攔住。
正所謂: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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