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倒是乾脆,直接抬頭給出了答桉:“怕造反。”
“就是這個意思。”張行第二碗麵明顯吃的極慢。“府兵製有他的優點,比如說很容易聚攏起力量,西魏也因此滅東齊、吞南陳,但反過來說,府兵製也要有一個躲不掉的、天大的缺點,就是直接掌握某一地方府兵的本土豪帥軍頭很容易便造反……便是不造反,軍隊作為朝廷國家之根基,被迫按照地域掌握在不同人手裡,這些人也會實際上在朝政、法度上形成權勢,索求無度。”
不能怪有些人一直敏感,隻是張首席的話素來說的直白。
“所以要儘量改,讓部隊輪休,儘量脫產,還要打散部隊來源,重新整編,還要儘量提高待遇,發些常例錢帛和軍功兌換的財物,自然就搞得像募兵製了。”馬圍狀若恍然。“首席用心良苦。”
“我自然是用心良苦,不這麼搞,你信不信叛逃的絕不止是一個李文柏,造反的估計也有一打了。”張行無奈道。“從製度上儘量預防,比放著空子測量人心強。”
“若是這般,我倒有一處不解。”就在這時,徐世英忽然開口。“首席,你這番意思似乎是講均田授田製就是府兵製,然後為了防止造反,總要往募兵製改,豈不是說均田授田製度天然不適合集權?但你似乎在你那個施政文書裡討論白帝爺以來的製度變遷時又說過,均田授田製度是總結唐時世族大戶兼並土地之教訓而在大周時形成的必然製度,而製度一旦形成,又天然能促使集權,這是進步,我們也要沿用雲雲……怎麼感覺自相矛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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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這就是好學生。
“首先,均田授田就是府兵製,是說為了儘可能動員戰鬥力量,從授田製度下的農戶中征召軍士這個過程,那是天下紛爭時的必然景象,不是天下一統後的必然。”張行精神抖擻,揚聲認真鍵……論政。“而說均田授田天然有利於集權,是從財政經濟內政上來說的,豪強世族不能再肆無忌憚兼並土地,全天下生產的錢帛糧食都歸於一,自然是集權……你們看看大魏就知道了,它不強嗎?而製度是有傳統的,隻要這麼延續下去,就會越來越集權於中央。”
眾人反應不一,有人明顯沒聽懂,隻是胡亂附和點頭,有人明顯深思,似乎是懂了些,還有人蹙眉不止,儼然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張行隻趁機低頭吃麵。
“道理我是懂了,但還有一處大問題。”徐世英懇切求教。“首席……你想過沒有,大唐崩塌於世族豪強兼並無度後,雖有均田授田漸漸形成製度,但始終沒有真的統一過?便是大魏,也隻是維持了天下**之地二十年,然後落得如今下場……那你怎麼知道天下還能統一呢?我是信你的這番言語和道理的,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不用均田授田,放任兼並,天下就如大唐那般崩壞,用了均田授田,因為府兵製控製不住軍隊和人心的緣故,建起一個像模像樣的朝廷就很難?而建起來以後,又因為均田授田天然集權,使天下錢糧歸於一,又使得皇帝作威作福肆無忌憚,跟暴魏一般二代而崩?”
“是不是又回到那天關於人心的問題上去了?”張行安靜聽完,端著麵碗來問。
“是那個意思。”徐世英點頭。“但不是一回事,當日爭論人心向上向下,是首席與我憑心而論,講個人誌向道德的,今日來問是想拋開這些虛的,認認真真來問,為什麼就能確定天下局勢往後會有個好結果,而不是一瀉千裡?有沒有什麼切實證據呢?”
“有。”就在這時,另一個安靜吃完麵的人開了口,卻居然是機要文書分管崔肅臣。“彆處我不曉得,但凡數百年間,法度一直在往好了走,其他各方麵,恐怕也是類似……”
眾人先詫異去看,繼而麵麵相覷。
張行趁機扒拉碗裡最後幾口麵。
徐世英輕笑一聲:“我怎麼沒看到法度在往好了走?”
崔肅臣便要解釋。
徐世英立即反應過來,連忙擺手:“閣下是律法之專任,自然能指著條文說出來一二三四,反正我也不懂,隻閣下說了算。故此,在下隻問一句,崔分管能不能簡單直接明證出來,說我們黜龍幫現在搞的新法度一定會比之前的更好呢?”
“可以,而且格外簡單,因為法度是分類、分線的。”崔肅臣認真解釋。
張行微微一愣,倒是立即鼓了下掌。
“什麼意思?”徐世英瞥了眼張首席,趕緊認真追問。
“事情很簡單。”崔肅臣繼續認真來答。“就說律法,之前其實是一分為三,東齊的律法是最好的,但執行不好,而且多是沿襲大周,有些條款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是要做什麼的;而大魏的律法執行是最嚴密的,但本身過於粗疏,常有漏洞;南陳的律法是最陳舊的,執行也是最差的,但恰恰保留了很多律法的起源過程,讓我們知道某條律法製定的緣由情形是什麼……現在我們將三家合一,取長補短,擇優汰劣,再認真執行,隻要認真去做,就一定能比三家的律法都強。”
徐世英愣了一會,居然辯駁不得。
“說得好。”張行也終於插嘴。“不止是律法,其他事皆是如此。依我說,這天下事情大略是這樣的,近的要數到唐後數百年之殘缺不能延續,遠的要數到白帝爺之後分崩不能徹底合一,製度紛繁、諸事如屢,但總歸是不停往前走,而且是不停積累力量的……原本大魏這裡,是真的可以努把力成一些大局麵的,可或許是真的時機未到,或許是兩位皇帝自食其果,結果就是把千年兼五百年未有之大時機全讓給了我們。我們不但要剪除暴魏,還要統一四海,還要安定天下,到時候少則成唐皇之業,多者未必不能成白帝爺之功勳。”
說著,張行站起身來,懇切朝四麵來笑:“諸位,勉乎哉!”
說完,拱了下手,按照麵攤招牌上的價格拍了兩碗麵的錢,便居然孤身離去,將一群將陵權威扔在了麵攤上。
首席既走,剩下人愣了許久,幾個聰明的消化了某人的豪言壯語,或有信的,但必然有不信的,更多的人隻是聽到什麼唐皇之業、白帝爺之功勳,稍微本能熱血一下而已。
但不知為何,素來待人妥當的徐世英坐在那裡片刻,忽然不耐起來,卻是朝著其中兩人當麵來問:“陳總管、竇大頭領,你二位能不能收了神通?莫要平白連累我們?”
陳斌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吭聲,從頭不安到尾的竇立德一麵心下一個激靈一麵卻委實不解:“徐頭領何出此言?”
“能為何?”徐世英無可奈何。“你還沒聽明白嗎?這黜龍幫依然是府兵製,而主體依然是河南頭領,我們河南領軍頭領自然也是首席首要提防的。這個時候,反而是陳、謝兩位,還有錢府君他們既是降人,也是外來無根之人,所以成了可以信任之心腹;而如閣下等河北本土之人,到底是少數,且資曆最淺少,所以也可以使用的……結果你們兩邊,一邊覺得對方出身低微,沒有本事,心中不屑,一邊覺得對方是遠地外人,還有降人,卻在河北地界上指揮做事,不免不服……這個時候,知道的自然知道你們是自家爭權奪利,不顧大局鬨起來,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倆家爭吵起來,是我們河南軍頭挑撥離間,又想著造反呢!你們莫要自家打架,把我們砸進去!再鬨下去,我們河南軍頭可就要真的一起鳴冤了!”
陳斌和竇立德對視一眼,難得愕然,崔肅臣跟馬圍也一起詫異來看徐世英,外圍文書參謀侍從雖然沒開口,卻也都私下麵麵相對。
而徐大郎此時也終於喟然:“幾位……我須被抄了家,搬到清河來了,不想再遭罪了!請兩位且大局為重,不管事情怎麼處置,反正不要再爭了!按照首席的安排,咱們秋後事情多得很,吃完這碗加餐新麵,就要做牛做馬來忙許多正事了!”
二人隻是不言語,徐大郎乾脆也拍了兩碗麵的錢,然後徑直離去。
最後,竟是人人各自付了自家的錢,平素極為大方的幾位頭領居然無一人出來請客……麵攤老板既是慶幸,又覺得荒唐,這些管著十來個郡的大人物,吃碗麵竟然還要平攤嗎?
晚間的時候,雙月齊圓高懸,消失了一天的雄天王出現在了張行的住處,後者正在孤身賞月,而因為雙月的緣故,儼然對影成五人。
雄伯南既至,略顯尷尬:“首席,最近的事情委實是出於本意來爭,並未想到後來許多事端,如今惹出許多醃臢事來,真心慚愧。”
“我自然曉得雄天王。”張首席不以為然道。“而且我已經決定了……就請雄天王去恒山跟代郡,去指導指導他們……若真的是想要投靠我們,那也簡單,表麵上不再掛黜龍幫旗幟,省得給我們添麻煩,同時還要按照我們黜龍幫的造反規矩來做城鎮接受,而若他們不樂意,便開除他們義軍的身份,隻當盜匪來計較。”
話至此處,張行依然沒有低頭:“憑什麼隻許他們蹭我們,不許我們管束他們?”
雄伯南愣了一下,想了想,卻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也隻是點頭,然後欲走,卻又覺得尷尬,複又回頭來問:“仲秋吃新麵不是江南節日習俗,也不是河北、東境的,那想必是北境的……聽說中午首席那碗麵吃的不爽利,要不要去我家,再吃一碗新麵?”
張行愣了一下,然後以手指天,答非所問:“我在看雙月與星象呢,看的正入迷。”
雄伯南詫異抬頭:“這有什麼可看的?二十八星宿?”
“就是這個意思。”張行望天來歎。“我才意識到,除了二十八宿與一條星漢之外,居然群星雜亂,就好像沒人告訴過這番天地額外的星象位置一般,恰如這些朝代更迭,怪不得連我也有些心虛……但我不該心虛的。”
雄伯南真沒聽懂:“星星本就在那裡,隻是四禦歸位後被總結成了四象二十八宿而已,如何說雜亂?”
而張行略顯恍然,但也不多說,反而乾脆低頭起身:“胡扯的,果然又餓了,去你家再討一碗麵吃吧……前幾日到今日中午,委實被他們惡心壞了,真就是山頭隨拆隨立唄。”
這話雄伯南是聽懂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