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謝鳴鶴猶豫了一下,繼續來言。“讓陳斌借著此戰抓總的權威來做此事更好,魏公未必壓得住河北其餘那些郡縣裡的官僚,更不要說將陵那裡的許多文書、參謀,這事少不了這些人的。”
“那就讓陳總管來負責此事,讓魏公去總攬鄴城攻略?”張行征詢式來問。
“首席。”就在這時,竇立德忽然開口。“要我說,轉運和分配倉儲的事情是最重要的,交給我如何?”
居然有人毛遂自薦。
而竇立德也趕緊解釋:“我是覺得,這件事情真正能起效用的,還是屯田兵,而屯田兵的事情我一直幫襯著,然後河北地理道路風俗也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這事太難,我不敢立軍令狀說我一定能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但如果首席將屯田兵指派給我,再讓地方官與將陵稍作配合,我卻敢打包票說幫內沒人能比我做的更好。”
“那你來助魏公做此事。”張行沉默了片刻,眼見無人再言,直接下了定論。“讓陳斌繼續總攬軍事,進攻鄴城。”
“經此一戰,我覺得鄴城的事情關鍵不在鄴城本據,而在於能否迅速掃蕩汲郡、魏郡的要害地方,迫使鄴城孤立。”馬圍儼然早有想法。“一旦鄴城變成了孤城,本地郡卒就會一哄而散,而李清臣這些東都來的要員便會喪失守城信心,到時候鄴城也會輕鬆開城。”
“我也覺得如此。”徐世英明確讚同。“趁著屈突達大敗,黎陽陷落,咱們大肆放糧,汲郡魏郡人心不穩,趕緊掃蕩地方。”
“王懷度怎麼處置?”謝鳴鶴忽然來問。
“若願意獻城,留去自由。”張行立即答複。“最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那就好辦。”謝鳴鶴旋即頷首。“我去尋他聊一聊,最好能快點開城,以掃蕩州郡。”
運輸糧食的事情迫在眉睫,甚至出現了競爭與毛遂自薦,而攻略鄴城的事情也早有人準備,但無人討論滎陽的洛口倉。
且說,所謂洛口倉其實算是個錯誤說法,真要講道理,隻有洛水入河口的大倉才是真正的狹義的洛口倉,廣義的洛口倉則應該是指通過洛水供給東都的一係列相關倉儲,包括對接河北的黎陽倉,對接中原、東境、江淮、江東的滎陽敖山倉,以及洛水口的東都洛水倉。
不過,因為敖山倉距離洛口倉很近,隔著一個汜水和汜水關而已,且屬於同一個轉運體係,所以那些大河以南的州郡就習慣性將通過渙水轉運賦稅時他們需要負責的終點,也就是敖山倉,稱之為洛口倉。
“洛口倉怎麼說?”張行主動追問。
一時還是無人做答。
半晌,就在張行準備再行追問時,單通海忽然蹙眉以對:“隻說軍事,真想拿下洛口倉,其實也簡單,咱們這裡分出幾營精銳,讓濟陰傾巢而出,南北夾擊便是……而且,若是黎陽倉這般輕鬆,那洛口倉的東都兵馬也沒理由會硬抗……隻不過,真要這般快嗎?這邊這麼多事要做,糧食也足了,何必此時再分兵?”
“若能拿下敖山的洛口倉,對其餘兩件事也是一個助力。”張行解釋道。“這樣中原和東境的老百姓就可以去敖山倉來領救濟,不必跨河而來,也不必我們辛苦送到南岸……畢竟,誰也不知道大河什麼時候就淩汛了。”
“除了單大頭領所言,打敖山的洛口倉有還兩個問題。”徐師仁忽然也開口。“第一,是敖山那裡到底有多少物資?畢竟,那裡不過是轉運的地方,大部分倉儲精華應該都在洛水口的東都大倉;第二,就是敖山倉跟東都的距離問題……黎陽倉距離東都四百裡,我們已經膽戰心驚,而敖山倉距離東都不過一百五十裡,若是破了敖山洛口倉,嚇到了東都,再把大宗師召回來如何?”
張行點點頭,心知肚明……其實,何止這三個理由,不說彆的,那就是破敖山洛口倉,最大的受益者其實是李樞,但這是不考慮黜龍幫整體的陰謀論,沒法上台麵。
“不至於。”徐世英突然開口駁斥。“敖山倉物資再少,經黎陽倉後誰還真以為少?還有這個大宗師,說的好像我們現在按這麼著急搬糧食不是在怕這個一般。”
“沒錯,若是怕大宗師,何如現在就棄了黎陽?”雄伯南也凜然開口。“既開了這個頭,便是豁出來了,怎麼能中途再畏懼這個?依著我說,此時就該大鬨下去,四處點火,這樣,便是讓他真回來了,一人之身也不能更易大局。”
“說得好,正是此意。”張行忽然下了定論。“告知李公,奪下敖山,單大郎也做好出兵準備,其餘各處,都不要閒著……諸位,現在局麵,必然是各處被我們這一擊弄得猝不及防,而越是如此,我們越是把要火燒起來,用一件又一件事情,一處又一處火苗,弄得他們更加措手不及,這樣,說不得反而能拖住可能折回的曹林,擠出時間來,轉運儘量多的糧食。”
眾人聽到此間,再無人駁斥。
當日便按照軍令,四散開來。
兵貴神速,當日晚間,二十營戰兵最少分出了十五營,渡過了清漳水這條黜龍幫謹守了一整年的“紅線”,開始分散攻擊其餘周邊城池縣鎮。待到廿九日,便已經輕鬆迫降了至少兩郡內的五縣七城。其中,單通海、王叔勇、牛達三營更是組成了一個鋒失,直撲汲郡郡治城下。
當日傍晚,汲郡郡守王懷度在黜龍幫外務總管謝鳴鶴的勸說下,選擇開城,條件是允許他往歸太原老家。
三十日,是除夕,單通海、王叔勇、牛達三營馬不停蹄,西進臨清關,攻入河內郡,占據延津港,與此同時,汲郡全郡已經落入黜龍幫之手,魏郡十一縣十七城也在黜龍軍風暴式的推進中丟失了八縣一十三城,一時間內,魏郡郡治與陪都鄴城周遭幾城搖搖欲墜,宛若風中僅存幾片黃葉。
但是……但是,這一年的臘月三十,這一年的最後一日,黜龍軍的這些強勢推進,卻又顯得那麼無足輕重,因為時間來到這一天,整個河北、河南,北自趙郡、信都等滹沱河一線,西至河內,東至於渤海,南至於濟陰,凡大河與漳水流域,外加近畿數郡,已經全都被一個簡單而又直觀的東西給弄到全麵失序了。
糧食,黎陽倉的糧食,數不清的糧食,被允許任何人自取的糧食。
經過幾日的發酵,密密麻麻的細流,以及最終的洪流都在湧向黎陽,而這股洪流又淹沒了一切軍事活動。其實,不止是所有的地方官、軍閥,被黜龍幫黎陽放糧的影響給驚得手足無措。黜龍幫自己也被驚得手足無措,他們不得不更改規則,宣布延長自取糧食的期限,但每人限定五十斤。
當然,這其中少不了張行張首席例行的操作,他好像什麼河北乃至於河南主人一般,發出公文,要求所有郡縣維護秩序,疏導百姓,嚴查因為糧食引發的刑桉,並直接警告非黜龍幫控製區的“官府”不得搶奪百姓賑濟糧,否則視為攻擊黜龍幫。
所有人都在忙碌,所有人都短暫的失去了理性的分析能力,就好像第一日來到黎陽倉的黜龍幫頭領們一般。
但與此同時,跟那一日的情形類似,一種莫名的情緒也在更大的範圍內,更多的人心裡,開始醞釀。
隻是大家還沒有察覺而已。
臨近傍晚,辛苦了一整日的韓二郎光著膀子在官道上的一座粟米山前又倒下一車十年陳的糧食,身後隨即響起了下工梆子聲,然後有軍官和吏員在大聲提醒,今日是年關,所有人吃飯前都去領兩匹絹一串錢做賞賜。
周圍的屯田兵與民夫們自然歡呼陣陣。
而就在這時,韓二郎略顯詫異的停了下來,然後回頭看了看身後那堆積如山,或者說就是一座山的粟米……因為他好像聽到山哪一邊有什麼怪異的聲音,似乎是哭聲,又似乎是風聲。
猶豫了一下,擋不住好奇心的韓二郎逆流而行,選擇往粟米山上攀登了起來。
米山中不隻是粟米,還有很多蘆葦、木板,席子也隨處可見,都是壞掉的運輸工具和倉儲附件,這使得這座山的攀登並不是那麼麻煩。
須臾片刻,韓二郎就輕易登上了山頂,卻又在夕陽下看到了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山的另一側,自然是數不清的老百姓,密密麻麻,帶著各種工具抵達此間來取糧,這是這些天看慣了的場景。但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年關在前,所以忽然有人感時傷懷,又或是單純的喜極而泣,竟有許多人停在山下哭泣。
抱著糧食,在糧山下哭泣。
沒人知道誰帶的頭,也不知道在哭什麼,韓二郎也沒有看到原委和一開始的情況,他光著膀子站在糧山頂上,怔怔望著這一幕,眼睜睜看著哭聲漫延開來,到最後,幾乎人人都停了下來,就在糧山下,以及灑滿了糧食的黎陽倉黎陽城的官道上抱頭痛哭。
已經好久沒哭的韓二郎,已經沒有理由再來哭的韓二郎,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出來,卻隻是一抹淚,生怕臟了糧食。
糧山其實不高,這時候,王老五察覺到了這裡情形,立即在後麵提醒:“韓二哥,趕緊下來穿衣服,一身汗站在吹風要著涼的。”
韓二郎回過神來,抹了一把臉,應了一聲,便轉身下來,走了幾步,卻又再度在山上停住,因為他直到此時才發現,剛剛的夕陽照射,好像讓自己腹部丹田位置莫名有些溫熱起來,居然並不覺得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