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日的這場春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雖然來勢洶洶,但隻是浸潤了地表,加速融化了殘留河冰而已,到了中午便已經銷聲匿跡。
而下午時分,張行等人便在主動前迎的徐世英等人護送下,回到武陽郡、武安郡、清河郡三郡交界處的軍營,然後就進入戰備狀態,繼續小心防備來自於西南方的突襲了。
平心而論,得益於七日的緩衝期,黜龍幫眼下的形勢其實已經大大好轉:
首先,這七天內,他們繼續從陪都鄴城和黎陽倉向東轉運了大量的糧食、布帛、金銀以及許多戰備物資,並且趁機宣傳了黜龍幫放糧、朝廷阻止放糧的事實。
其次,他們完成了戰兵與屯田兵還有民夫之間的相互脫離,可以野戰的戰兵已經完全撤到了清漳水兩岸,而屯田兵撤到了各個城鎮中以作城池防護輔助,民夫則繼續放任搬運黎陽倉的糧食……值得一提的是,理論上接受了屈突達命令的黎陽倉周邊汲郡郡卒依舊保持了配合或者說是中立,任由黎陽倉被民夫繼續搬向東麵。
再次,七天的時間和溫煦的南風外加兩場截然不同的春雨基本上使得大河淩汛期迅速結束,南北跨河交通上,最起碼說軍隊不再被完全阻隔……當然,跟封凍期相比河水到底是個阻礙,為此張行早在昨晚給徐世英的信中便要求一開河就立即搭建浮橋,確保掌握往來清漳水兩岸的戰略主動。
最後,同樣是很重要的一點,大家的心態緩了下來,沒有初聞曹林來到河北後的那種震驚和手足無措了。
還是得謝謝張老夫子。
不過,並不是所有消息都是讓人心安的,當日夜間,武安郡那裡便連夜傳來消息,說是魏玄定、謝鳴鶴、崔肅臣等人白天雨後南下,試圖從原路線在武陽郡南麵紅山下與王雄誕彙合時受阻……原因是剛剛過去的那場雨貌似越靠近紅山深處越激烈,造成了一些山體的坍塌,所以需要退回來繞路。
這個消息理論上並不算是個什麼值得警惕或者注意的消息,因為下驟雨時山區與平原交界處滑坡過於尋常了。
隻不過,紅山滑坡這四個字對某人而言不免有些過於敏感了。
緊接著,翌日,也就是正月廿七日,隨著幾架浮橋在清漳水架起來,眾人愈發心安之時,又有一個略顯怪異的消息傳來,原來,昨日下午,位於汲郡郡治衛縣的屈突達忽然帶領核心部隊數千人,離開了衛縣,向西,也就是河內郡方向而去。
算算時間,這應該是曹林折回河內後發布的命令,但如果隻是商議進軍事宜,卻如何要屈突達帶著核心部隊回去?一個人領著親衛隊不就行了?為什麼要帶兵?
大戰在即,折騰部隊往返數十裡行軍乾什麼?
故此,很多人,或者說是幾乎所有發表意見的軍事將領都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好的表征——曹林很可能是準備撤軍。
這是一個相當理性的推斷,張行也沒有理由不信,但他還是不安,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有這般好運氣,乾下捅了馬蜂窩的事情後卻沒有遭遇到對應的反撲。
實際上,屈突達也是這麼想的,而當他於廿七日晚間抵達河內修武城北麵的大營後,卻是迅速意識到哪裡有些情況不對,因為軍營裡氣氛就不對,來接應的人也不是幾位太保。
“老呂,出了何事,為什麼所有營地都在收拾行李?”
屈突達根本沒有按照指引去安頓部隊,而是直接拽住了來引領和迎接的那名軍司馬。“全軍若是都要動,為何反而要我帶兵來?”
那軍司馬聞言苦笑:“屈突將軍何苦為難我一個做輔佐的司馬?軍中大事,自然要與主帥來說。”
“中丞我自會去見,但眼下你要先告訴本將,全軍在收拾行裝,所為何事?”屈突達絲毫不放。
“屈突將軍……”那軍司馬愈發無奈,隻能低頭向前。“不是我不願意答,是主帥有吩咐,要我立即引你入內,請屈突將軍不要為難在下。”
屈突達微微皺眉,然後循著對方咬字微微一怔,忽然來問:“老呂你一口一個主帥,為何不直接說中丞、皇叔?莫非中丞沒有回來?主帥另有其人?”
“不錯。”那軍司馬頓了頓,咬牙點頭。“中丞確實沒回來,做主的是其他人。”
屈突達眯了下眼睛,然後嚴肅來問:“中丞受傷了?直接回東都了?要撤軍?”
軍司馬再度一怔,然後略顯不安來對:“話是這麼說的,但隻是一半的話。”
“段尚書傳的令?”屈突達再問。
“是……是!”軍司馬反而一泄。
“我這去見段公。”屈突達點點頭,然後即刻棄了對方,肅然扶劍向前,徑直往中軍大帳而去。
那軍司馬跟著對方轉過身來,似乎想要再說些什麼。
而屈突達似乎醒悟,複又回頭:“如此,就不耽誤老呂你忙了,且去帶他們做安置。”
呂姓軍司馬再三怔了下,終於點頭,不再多言。
就這樣,屈突達既曉得曹中丞此行遭遇了阻擊,居然直接回了東都借黑塔保命,早已經急切不安,卻是直奔中軍大帳要尋段威問個清楚。
到底是誰動的手?是張老夫子還是黜龍幫又或者是太原來人,還是其中兩兩甚至全部聯手為之?
曹中丞傷勢到底如何?是就此一蹶不振,還是溫養一陣便好?
還有此番退兵,豈不是要將河北拱手相讓?須知道,屈突達久在汲郡,如今又回來,卻是清醒認識到,黜龍幫突襲黎陽之舉,委實儘得人心,便是尋常官吏、地方世族豪強也都動搖……這個時候,如果不能趁黜龍幫尚未整合河北予以軍事上的絕對打擊,那再過一陣子,力量對比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整合完河北的黜龍幫,絕對有能力支撐起一位大宗師,以及多位宗師,以及更多的成丹、凝丹,更不要說全河北之力建設的龐大軍隊了。
雖說隻是領兵吃餉,但畢竟與黜龍幫多年對峙,且久駐河北,屈突達還是有一番不甘的。
帶著這種不安與不甘,屈突達直接進入了中軍大帳,然後一眼看到了空蕩蕩的主座,以及坐在主座一側斜放幾案後的兵部尚書段威,還有麵色緊張嚴峻齊刷刷來看自己的左右兩側軍中將領外加突兀出現在此處的李清臣,最後將目光落在了一名立在段威身後背對著眾人的一個高大身影。
此人著武士冠,穿玄色錦衣,頭發花白,身形高大……肯定不是曹林,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下一刻,隨著此人回頭,屈突達似乎是立即醒悟到了眼下狀況,但很快,他就開始驚疑起來,因為他馬上意識到,自己那些所有看起來理所當然的猜度和醒悟,其實更像是個笑話,他根本不可能弄清眼下的狀況。
“屈突將軍且坐。”那玄衣之人,也就是英國公白橫秋了,見到屈突達到,不由失笑。“就隻差你一人了。”
屈突達驚疑不定,微微一拱手,應了一聲,便低頭往預留好的那個座位上落座,並迅速停止思考,因為段威已經開始說話了,他得儘可能收集有用信息。
“屈突將軍,此事是這樣的。”段威對屈突達略顯隨意言道。“前日紅山集會上,發生了衝突,幾位大宗師、宗師直接動了手……而且我也懶得做遮掩,因為你們馬上也都能聽到消息,整個河北都會知道……就是曹中丞最先動的手,引的群情激憤,那動靜差點把紅山給削了。然後就是因為中丞動了手,惹了眾怒,張行和李定還有薛常雄那些人就直接走了,我們其他人晚間也都走了,但在場的衝和道長跟張老夫子因為不放心中丞,怕他再追上誰動手,就要所有人都走,他們要一起看管中丞,說是要直到昨日天明再行放出。”
屈突達自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訊息,而在座的許多人很可能已經聽過這個訊息,但此時再聽,還是不禁有些茫然起來。
原因很簡單……說實話,一支在外的數萬人大軍發展到主帥消失不見,然後副帥與潛在的敵人頭目或者說是政治對手一起來到軍營後,許多人第一反應就要也應該往兵變奪權之類的事情上想,那這種情況下,嘗試控製局麵的副帥說什麼,都要從真偽性角度進行辨析。
這其中,關於主帥的話更是最基本的要害。
但問題在於,段威上來這話聽起來特彆荒唐,可偏偏仔細一想,根本就是做不了假的玩意,因為出門一打聽就會知道。
實際上,第一次聽這話的屈突達還在想著衝和道長這個名字,然後就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衝和道長為什麼會出現在河北?!怎麼這麼巧?!
“其實我也能理解中丞。”話到此處,段威不由一聲冷笑。“那場集會,基本上就是河北人跟晉地人一起做控訴,一意說本朝兩位聖人是天下之巨賊,所以大魏必亡……中丞也是為這個動的手……真不怪他,整場集會,我和中丞都像是上了堂的賊人一般,被人指著鼻子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