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儻怔了一下,收斂笑意:「也行吧,總有一些人是如你這般認這個的。」
「至於說人心與力量,請恕我直言。」崔二郎見狀也停止了這個話題,回到開始。「力量這個東西是人提供的,隻要掌握了人心,完全可以培養新的力量……」
「他那個小孩子都要築基的發令嗎?」崔儻明顯緩了回來,聞言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隻是笑了笑。
「是。」崔肅臣斬釘截鐵。
「也罷。」崔儻歎氣道。「算你去了一趟紅山,辯論上道了,可人心倒也罷了,製度什麼的又哪來的優劣?都是大魏三省六部的底子罷了。」
「雖然治理層麵一樣,但黜龍幫這裡尊重頭領、大頭領的權責,使得這些人必要時可以擔起責任來做事情,而英國公那裡,不過是一人為主,其餘為仆罷了!」崔肅臣誠懇來言。「具體來說便是,白公指望著疾風驟雨之勢打到張首席那裡,則其餘兵馬不敢不跟進,黜龍幫內裡不敢不反複……我以為,前者尚有計較,後者卻極難!我想不到哪個大頭領會降服,哪怕首席被圍住。」
「若是這般說,法律、人口、地理我就不問了。」崔儻搖頭道。「我不信他們不會反,更不信張三的那些離奇製度能有什麼效用……而且,你說來說去,無非是想說,便是黜龍賊此戰敗了,隻要張行能逃出來,都能東山再起,掃蕩河北是也不是?」
「是。」崔二郎當即反問。「難道不是嗎?」
崔儻嗤笑一聲,態度明顯。
見此形狀,崔肅臣懇切提醒:「叔祖,你是小房的族長,實際上也是整個清河崔氏的族長,務必要為清河崔氏著想,族中根基在河北,怎麼能輕易因為一些人的得勢而與本土實力最強的勢力作對呢?且不說張首席有可能東山再起,便是退一萬步,張首席敗了、死了,可白公轉身去關西了,你就不怕黜龍幫報複?你一個許多年不出門的文修,真能遮護得住?」
崔儻沉默一時。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要害。」崔肅臣終於鬆了半口氣,轉身在旁邊桉上取了茶水,灌了半碗。「叔祖,你剛剛說是要起兵易幟,對不對?」
「對。」
「可是叔祖想過沒有,武城這裡,不光是崔氏小房的祖業所在,也是竇立德與一眾黜龍幫頭領的家鄉所在?」崔二郎言辭懇懇。「高雞泊裡的那幫人,城裡這幫屯田兵,多是土生土長的鄉人,而且相互聯結,甚至跟崔氏也有關係……自古世族行事,從來沒聽過要與本土鄉人刀兵相見的……我隻問叔祖一句話,今日起兵,若雙方就在這武城老家殺的血流成河,從家族百年、千年之得失來說,到底值還是不值?」
「二郎言之有理。」崔儻聽完之後,居然緩緩點頭讚同。「所以如之奈何呢?」
「自然是停下,不要起兵易幟了。」崔肅臣急促來言。
崔儻緩緩搖頭:「二郎,你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是知道的,但問題在於我還是以為眼下這一仗還是英國公勝算更大,而若是此時違約,一旦前麵戰敗,此地距離戰場不過數十裡,順手讓咱們崔氏覆滅又如何?與之相比,你說的這些問題,反而都不算問題了……」
話至此處,其人坐在主位中,言辭漸漸緩慢且堅定起來:「二郎,亂世當頭,咱們這種大家族的存亡本就是
步步維艱,哪裡就這麼妥當?隻能挑一個更寬的路走!我明白告訴你,我對什麼「黜擅天下之利者」是極度厭惡的,但我這次作為絕對沒有半點個人心思摻雜,全是為了家族存亡……我有公而無私!所以,我還是希望你留下,而且想要你替我勸降那些人,不要鬨得鄉裡反目。」
崔二郎聽到這裡,情知無法勸服,卻也在座中歎了口氣:「若是這般,我也有一句話……叔祖,你眼中隻有公而無私,我卻隻有私而無公了……家族如何,我如今其實並不在乎,我隻想跟著這位張首席,了生平之誌!」
「你覺得他最終能成事?」崔儻皺眉不止。「便是他這次活下來了,掌握了河北,也未必是將來取了關西再掉頭的白公對手吧?」
「非是此意。」崔肅臣再度長歎。「如是那樣,我豈不算是公私兼顧了?叔祖,我跟你一樣,也是覺得可能最終是關隴得意,力量對比的道理不用我來跟你說,你都與我說了;而且,我還覺得黜龍幫的中堅頭領良莠不齊;還覺得張首席行事有些幼稚;覺得李樞心懷不滿……甚至,拋開剛剛想儘量勸你的意思,我也以為看到首席被圍、戰敗,周圍會出亂子,會有人背反……但我還是要追隨他!」
「為什麼?」崔儻徹底不解了。
崔肅臣沒有回答,反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叔祖,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下定決心追隨張首席的嗎?」
崔儻緩緩搖頭。
「就是上次在這裡,具體說是在外麵的邊廊上,我在那裡讀了張行的一篇文章……」崔肅臣以手指向外麵。
「一篇文章……」崔儻嗤笑了一聲。
「一篇文章足夠了,因為能看出來很多事情。」崔肅臣忽然揚聲高亢起來。「文章就是人,從文章的行文方式就能看出,他是敬重法度的人,從內容看,更是說明他是想用文法吏來治天下的人!後來追隨過去,見他日常種種,便曉得他是我生平見到的所有貴種、豪傑中,最不以個人權勢來作威作福的那個,是個人控製權欲最好的那個,是最尊重規矩、製度、組織、律法的那個……叔祖,你該曉得我的私心所在,為這個,便是隻有萬一的可能是他得了天下,我也要追隨到底!死在路上就死在路上!因為隻有跟了他,我才有半點希望見到我生平最想見到世道!半點就夠了!」
話說到這裡,崔肅臣忽然起身,收起了之前的高亢語氣,就在堂中來拜:「若叔祖計議已定,還請放我離開!如此,便是叔祖將來被黜龍幫法治了,不也有我傳承清河崔氏嗎?」
【鑒於大環境如此,
崔儻微微探頭,死死盯著對方,但終於還是失笑擺手:「去吧,但要往河對岸走……便是要追隨他,也不要平白送死,在外圍等消息就好,那邊的戰事不是你一個文修凝丹能解決的。」
崔二郎依舊拱手:「若如此,容我再問一件事。」
「何事?」
「叔祖起兵,可有幫手?」崔肅臣認真以對。「恕我直言,叔祖雖是宗師,但有些事情不是一身能為的。」
「自然,而且也沒什麼遮掩的,今日就要發動的,史懷名應許我了!他會偽作援軍,自東向西,來武城接管城池。」崔儻乾脆來答。「而若是史懷名不能成事,按照英國公的言語,還有一些東都名將會直接攻擊西麵清河城,然後再過來助我的……你不要有什麼指望了,區區一座隻留了屯田兵的空城,又是我們崔氏根基所在,還有外援,還有本土兵馬守將倒戈,斷不會拿不下的。」
崔肅臣怔了下,然後點頭:「史懷名這廝本就是降人,卻降的太輕易了,還是清河本土人,被叔祖圈住也尋常……但恕我直言,此人能力不足,而且大家本土本鄉,
極容易泄露,故此,有他這個本幫頭領幫助,或許的確能最終奪得武城,但僅憑他卻不足以做到兵不血刃,甚至可能等到東都兵馬過來,造成更大損傷。」
「那也沒辦法了,將來讓你那張首席法辦我便是。」崔儻搖頭而對。「委實無法了……你趕緊走吧!。」
「既如此,我帶他們走吧!」崔肅臣忽然正色道。
崔儻猛地一怔:「什麼意思?」
「叔祖,我本就是分管行台文書的人,叔祖現在又沒有直接起事,那我去告訴他們,這是行台的軍令,然後親自帶本城留守的屯田兵過河去彙合竇立德那些人,他們必然不會懷疑……」崔二郎緩緩以對。「這樣若事成,我既保全了兩城守軍,也使得家族不損失名聲,還助叔祖成事,何樂而不為?而若不成,到時候叔祖再起兵也無妨。」
崔儻不是蠢人,也沒有什麼多疑性子,他想了不過幾個呼吸,便直接點頭:「那便如此吧!」
崔二郎拱手而出。
而當他走到門外廊下的時候,看到了之前引他來此的崔二十六郎,卻是心中微動:「二十六郎,你之前二十七郎得到消息,馬上也要回家了?」
「是。」明顯在堂外聽完所有對話的崔宇臣小心翼翼來答。
「那你跟我走吧。」崔肅臣歎了口氣。「也好裝的像些。」
崔宇臣沒有回答,但隔了一會,耳聽著堂中沒有多餘聲音,而崔肅臣直接拂袖而去時,卻是咬了下牙,轉身跟上了。
且不提崔二十六郎的衝動,隻說崔二郎去見守城的屯田軍……事實證明,他的策略完全生效,武城守軍不過三個屯,一千五百人,而三位屯長聞得言語,見到本人,聽說是去追竇立德,雖有猶疑,但還是聽令了,當日下午便輕裝出城,隨崔二郎、崔二十六郎等往南渡過清漳水,順著向東的官道去追竇立德去了。
當日晚間,便抵達曆亭城,崔肅臣才算如釋重負,卻又徑直登上城牆,喊來本地駐軍和剛剛抵達的幾位屯田軍屯長,既是做交代,也是為了打探消息。
「黃屯長是吧?」眼見著一名屯長行禮介紹完畢,崔二郎剛一開口,卻又忽然卡住,盯著對方身後一人來看。「你不是韓二郎嗎?當日曆城守將?我們在曹府君那裡見過一次。」
原來,崔肅臣作為當年負責說降清河守將的負責人,尚記得當日許多信息。
前副都尉,現在的副屯長韓二郎,微微一拱手,隻是低聲來對:「是。」
崔肅臣見狀點點頭,卻也來不及多說,隻是往幾位屯長這裡來問:「竇大頭領他們在何處?」
幾位屯長對視幾眼,其中那黃屯長明顯是為首的,立即彙報:「回稟崔分管,竇總管他們沿途不入城,昨日抵達南邊五十裡的平原、清河交界處,就停下了。」
崔肅臣那晚離開的早,隻知道之前的一些籠統計劃,卻不曉得竇立德他們沒有按照原計劃直接去將陵,所以絲毫不疑,反而如釋重負:「那就好!我還要回首席那邊,就不追了,你們也暫時留在城內,向竇大頭領那裡或者陳副指揮那裡要軍令……在這之前,六個屯,以黃屯長為首。」
黃屯長見多識廣,一麵答應,一麵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韓二郎……哪裡不曉得,這說不定是因為韓二郎麵子,不過,他自家清楚自家事,真要出了什麼事,肯定也要倚仗韓二郎的。
而另一邊,崔肅臣交代好,居然直接下城去了,然後牽了四匹馬,就與崔二十六郎一起順著來路,往西而行。
二人四騎,何其快也?
二更天沒到的時候,他們便來到了之前從武城渡河時的一座半永久性浮橋。
這個時候,崔二十六郎方才在氣喘籲籲中有了一句言語:「兄長…
…」
「喊我分管!」立馬在浮橋前的崔肅臣冷冷回顧。
崔宇臣一個激靈,立即醒悟:「二……分管不是要回武城?」
「咱們要去見張首席。」崔肅臣麵色不變,緩緩以對。「我此次來武城本就是奉命來查探叔祖動向,臨機應變罷了,如今事情雖然不儘如人意,卻也算儘力而為的了結了,現在自然要回去複命……而你休假在家,也該回去奉公了!」
崔宇臣連連搖頭:「小叔祖不是說了嗎?那種地方,咱們去了有何用?分管便是忠心耿耿,也不妨留在戰場外觀察形勢來做吧?那邊明顯激戰在即!」
「我現在正在觀察形勢而後做。」崔二郎語氣嚴肅。「激戰在即,說不得就差了我們兩個文修便能取勝呢?!如何能不去?!過河後,不許靠近武城,換馬上道,隨我去見張首席!」
說完,也不再管身後的族弟,直接翻身下馬,牽著兩匹馬上了浮橋,便往河對岸去。
四更天的時候,崔二郎與崔二十六從北側後方進入了黜龍幫大營,並見到了張行。
此時,營地裡已經滿是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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