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這一邊,倒是孫思遠開了口。“說得好……剛剛張兄點醒我,我如何敢不再入俗世試一試?可人在廬山,思慮周邊皆是真火教的根基,哪怕是治病救人,也不好再起爐灶……唯獨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當今亂世,或有大廝殺,我為什麼不出去走走,尋一個要衝之地,起一個千金台,重立些千金柱呢?卻不知道往後何處將大亂?哪些地方合適一些?”
張伯鳳愣了一下,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回頭看自己徒孫房玄喬。
房玄喬立即拱手作答:
“不瞞孫真人,馬上要打大仗的是關西、河北、江淮,可前兩處便是激烈,也會迅速平息,至於北地、巫族、東夷之地,皆不可幸免,但又偏僻。故此,我以為將來戰事持久、反複拉鋸者,又道路通達者,還是東都周邊為主,淮西-徐州似乎可行。”
“東都有了司馬二龍。”張伯鳳點頭,回身來對。“大河兩岸是黜龍幫的根基,張行、雄伯南,乃至於其下種種,皆不可限量,關西自是關隴連成一體,巴蜀的當廬主人估計也要起來了,再加上晉地,關隴還是很強,你若行此事,便不好專向一家……所以若江南不願意留,老夫以為江淮確實可以去看看。”
孫思遠拱手以對:“既如此,送了張兄南下後,我便不拘江淮之地,北上走一走,再看看如何定址,招攬人手。”
張伯鳳也笑了,卻居然有些如釋重負。
他既棄武從文,一輩子都不能更改好為人師,勸道解惑的本性。
解決了眼前的事端,說了情況,談了道途,這個時候,卻是孫思遠繼續了話題:“不過,剛剛三位言語,隻說黜龍幫此番立住了跟腳,我倒是有些好奇起來……真火教傳承許多年,尤其是之前幾百年,幾次想做事,但總不能脫離教派樊籠,以至於為豪傑所破,淪落下風。再看其餘地方,蕩魔衛之類也多如此。往之前看,許多幫派起勢的也不是沒有,卻都沒有擺脫幫會草莽之氣。想來黜龍幫本是東境幫會,如何做到這般地步,聽起來竟似遙遙領先一般?”
“還得孫真人自己去看,至於說黜龍幫眼下的局麵……”張伯鳳搖頭以對,卻又止住。
身後王懷通則看向了房玄喬。
房玄喬失笑,攏手走下坡來側身而答:“不瞞真人,要我說,什麼幫會、教派、霸府、朝廷都是虛的,關鍵隻在一點,便是如何能調動治下的人才、兵丁、錢帛、鹽鐵,又能調度到什麼程度,然後使用這些根本時又能有多少用在正途而非私欲上……而要從這方麵來說,黜龍幫卻是更勝其他各家一籌,因為他們家是幫政分立,郡府、縣衙、鄉裡都在,倉儲、官道照樣維護,上頭也有霸府類的行台,對應的官職也都在,所謂幫中身份乃是單獨的收攏人才,進行人事安排,也是團結人心的東西,並沒有影響正常的行政體製。至於說尋常幫派,多是以利而合,上來便從根基上壞了正常的政務,不是一回事。”
孫思遠恍然,複又不解:“黜龍幫一開始便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房玄喬認真作答。“他們一開始用幫派來攏人是不得已,因為起事之初東境西段兩郡中,固然有朝廷官員和文修要反,但真正有兵馬錢糧的卻是幾個鄉野大豪、東齊故將之後,這些人已經被大魏朝廷壓得成了坐地的盜賊之流,不用幫派來排位子,那些人根本不懂……隻不過,從一開始的時候便有張行這些人一直帶著往幫政分離走,這才有了後來。”
孫思遠連連點頭:“原來如此,事在人為。”
“其實。”房玄喬看了眼恩師,主動繼續言道。“非要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好像朝廷體製之外關隴世族相互聯姻結成一體一般,但黜龍幫不是用血緣婚姻,而是嘗試另辟蹊徑,儘量以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為誌向,從所有人中拉攏人才,構成一體……從此處來說,或許有些虛浮,但無論如何都勝過其他了。”
孫思遠沒有吭聲,隻王懷通負手來言:“你若有心,儘管去便是,我從來沒有阻攔你的意思,隻是恩師這裡即將……遠行,南坡的事情我也要承擔起來,接下來咱們得有所選擇。你是要出仕入幫做個圖謀,還是要留在晉地潛心文修?入仕,自然可以去借黜龍幫或者關隴之地氣,騰雲起舞;而文修,你師祖已經指了新路了,咱們師生完全可以在晉地徐徐展開走下去……所以你的誌向到底在哪裡?”
一直沒說話的孫思遠侍從也看向了房玄喬。
而房玄喬猶豫了一下,給出了自己的答複:“不瞞恩師與師祖,我都想要。”
“那就去黜龍幫修行嘛。”張伯鳳反而給出了建議。“在黜龍幫裡也可以教學生,而且教的更多,剛剛都說了,一定不要囿於出身、囿於地域,黜龍幫裡做書院,說不得事半功倍。”
房玄喬拱了下手,沒有應聲,也不曉得他是如何思量。
“這張行是什麼來頭?”孫思遠適時來問。
“黑帝爺的點選,卻走出來了一條自己的路……但有沒有人指點,我就不知道了。”張伯鳳有一說一。“我與他細細聊過,滿肚子想法,六七分的誠懇,極利的口舌,但最關鍵是還能籠絡人心,讓人跟他走……”
“每樣都很了不起。”孫思遠幽幽以對。“加一起更了不起了……如此說來,必然是黜龍幫與關隴新貴決一死戰了?”
“不好說。”張伯鳳幽幽以對。“白橫秋剛走,黜龍幫馬上就有一個新的大坎,卻不知道黜龍幫能堅能硬之外是不是還能屈能伸。”
“江都嗎?”孫思遠當然曉得對方是在說什麼。
“不錯。”張伯鳳剛要展開,卻又忽然感覺到一絲疲憊,不由苦笑。“罷了,反正是見不到了。”
幾人皆不好再長篇大論。
“你們兩人不要跟來了。”停了半晌,張伯鳳忽然再開口。“剩下路程請孫真人送一送我便可,你們隻管走自己的路。”
王房二人齊齊來動,卻又被張伯鳳擺手製止:“老夫這一生,年少從軍,橫戈百戰於晉地,之前雖說是自滿,就此迷了眼睛,但確實也將西魏東齊的英傑們看了個遍,算是稍有見識,稍得軍功;後來僥幸活下來,南坡開院,教書育人,什麼都教,什麼都想,卻還是限製在一地,天然做了世族子弟的專院……但我並不以為這就是什麼不值的事情……尤其是先帝晚年,甚至禁了學校,獨有我的南坡堅持了下去,也算是有一份功德了。”
孫思遠立即頷首。
“其實,人之一生,道阻且長,便是沒什麼成就,隻要做事為人問心無愧便可!”張伯鳳繼續言道。“便是曹林,將來天下人可能都會視之為可笑之輩,但他自己想來也是無愧的!既然無愧,走到哪兒,就落在哪兒,何必再給自家子弟露什麼衰像?你們委實都不要跟來了。”
話到這裡,兩人都不好說,而張伯鳳頓了一頓,便站起身來,就望著煙波縹緲的鄱陽湖出神。
隔了好久,到底一聲輕歎:“但還是可惜,可惜!”
周圍四人,俱皆動容,王懷通更是雙目發紅,繼而直接帶頭,引房玄喬一並下拜,朝著張伯鳳恭敬大禮……這位已經成名許多年的晉地文修宗師,本想按照一定古禮來完成告辭,孰料跪下以後,卻情難自抑,隻如一個老農一般在滿是血漬屍首的草坡上狼狽叩首,而且反複多次。
房玄喬完成禮節,看著這一幕,隻能無聲靜候。
停了片刻,乾脆是張伯鳳主動扶住了孫思遠,後者會意,乾脆以真氣“扶”著對方,往下方船隻而去,待上了船,複又回頭攔住一人:
“士揚,你也不用跟來了。”
那隨從一愣。
“我知道你早就存了建功立業的心思,教中隨蕭輝起勢後你更是坐臥難安,如今我要去江淮了,你也可以放開手腳,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操師禦跟你是同鄉,我又走了,必然重用你……儘管去吧!順便收拾一下此地的屍首,都是教中兄弟。”說著,腳下船隻逆風自動,須臾更是自行轉過彎來,往鄱陽湖深處去了。
徒留岸上三人沉默無聲。
過了好一陣子,眼看著兩位大宗師消失在視野中,房玄喬卻主動拱手開口:“未請教閣下姓名……是姓是,江都是姓,還是姓彆的什麼?”
王懷通這才回過神來。
“林士揚。”那人倉促拱手。
而頓了一頓,這林士揚複又甩手低頭,情緒低落起來:“其實,我不止是操師禦的鄉人,還是他的義弟兼心腹,是操師禦做了教主後派來監視老教主的,老教主早就知道,但到最後都沒有揭開這一層,給我留足了體麵……這話,也隻能對兩位北方人來講,不然一直要憋心裡的。”
房玄喬沒想到這一出,隻能頷首。
王懷通也隻好胡亂點頭:“記住孫真人的大度,以後做事妥當些便是……我們師生隨你處理一下這些屍首,也算是在這裡守恩師最後一日。”
林士揚也隻能跟著點頭。
三人對著點頭,接著卻還是林士揚出了大力,他等了一陣子,自尋了之前散開的朱紂等人,說明身份,朱紂軍中本就有操師禦派來的高手,自然無話可說,乃是將屍首收拾起來,稍微衝洗了乾淨,當晚便放在了準備好的木柴堆上,繼而挨個點燃。
熊熊烈火,燃儘殘軀,許多年了,江南都是這個規矩。
王懷通望著這些火光失神許久。
翌日,朱紂等人開拔,曉得王懷通是太原王氏出身,還是晉地成名的宗師,更是大宗師嫡傳,當然要小心來問,準備邀請對方往九江城去。
但王懷通是何等人,連張行都看不上,如何能看得起這群自相殘殺的江南義軍?實際上,他知道朱紂本是南陽義軍卻畏懼黜龍幫的幫規逃到這裡後,就是更是看不上了。回過神後,對林士揚也有些鄙夷。
再加上他此行本就是要送恩師最後一程,如今恩師已經相當於告彆,又怎麼會留?
於是,也乾脆帶著房玄喬北上。
隻不過,走到江上時候,忽然想起來,舊交吐萬長論如今正在下遊宣城,便乾脆動身過去。結果,一日千裡行到宣城,卻又聞得一個新的訊息,乃是吐萬長論連宣城都不能立足,已經逃到北岸曆陽去了。
所幸,隻是南岸北岸,沒有耽誤路程。
再行到曆陽,終於見到吐萬長論,而後者身心煎熬,忽見故人,不由驚喜。
王懷通倒也乾脆,見麵後握手直接來勸:“老將軍,江都必出大亂,大魏必亡,早點走吧!回關中做個安樂公便可,總比在油釜中煎炸要強。”
吐萬長論猶豫了一下,也當場剖心來對:“我也覺得要垮,可是,江都城內有牛督公、來總管;而魚總管已經退到江寧,我已經退到曆陽,三郡挨在一起,足足四位宗師,便是亂又從哪裡亂呢?怕隻是怕,我一走,反而開了口子,露出破綻,到時候那些人作起亂來,將大魏之亡都推到我頭上……我本人一個戰場上進位宗師的將帥,這把年紀了,死了也就死了,名聲壞了,反而要連累家人的。”
王懷通無奈,隻能仰頭而歎:“既不能走,也一定不要再入江都了。”
“自然曉得。”吐萬長論連忙頷首。“你小子既來,今日且縱情一醉……也與我說說北麵事。”
王懷通隻能與對方攜手進入。
倒是房玄喬跟在後麵,不由無語……不入江都,便躲的開生死嗎?不走,便不會壞了名聲嗎?天塌了,大宗師擋不住,心思各異的四位宗師又能如何?
但終究沒有開口。
“虞常基和齊王殿下且不論,隻四位宗師怎麼辦呢?”
酒宴擺開,鄰郡而已,江都城內,東都驍銳中的一位中郎將在桌上認真來問,赫然是之前在徐州與黜龍幫大戰的趙行密,此時職務依然還是右禦衛的左翼第一鷹揚郎將。“”
為首開宴者沉默不語。
這引得宴席氣氛直線下降。
而等了片刻,非但無人開口,反而有一人忽然借著酒勁哭泣起來,卻是左屯衛所屬右翼第二鷹揚郎將張虔達:“我當日怎麼就從徐州逃回來了……若是不逃,此時也跟著司馬二郎回到東都了!何至於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
眾人既鄙夷,又心酸,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半晌,趙行密緩緩開口:“還是要找司馬氏……司馬將軍,你跟司馬氏雖不同族,但畢竟同姓,何妨跟我一起去聯絡一下司馬化達?還有張將軍,你也不要哭了,司馬士達雖已經死了,但何妨去尋當日接應你和司馬士達一起出逃的司馬進達?”
為首那名複姓司馬的將軍一時不解:“為什麼司馬兄弟就行了,他們敵得過四位宗師?”
“敵不過,但他們加上你,便可以全麵封鎖宮禁,可以欺瞞那位聖人。”趙行密目光灼灼。“我其實也沒法子,但最起碼知道,若是那些宗師是護著那位聖人的,聖人便也可以調動起宗師……這就有了機會。”
話到這裡,頗有幾人心動。
而趙行密也繼續歎了口氣:“更不要說,司馬正據說坐穩了東都,而全軍根本上還是想回東都。所以於全軍來說,也隻有司馬氏可以給他們回家的承諾,也隻有給了大軍回家承諾的人能擔起弑君的名號!咱們不行。”
終於還是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
這是鴉雀無聲的後堂內,幾乎所有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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