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什麼灑脫?”單通海停了一會,方才來答。“不過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想,咱們還是有運道的,不管將來黜龍幫到底成什麼樣子,也不管那位張首席將來會不會翻臉,這四年總不是虛的,總是走運的。不然你看看其他地方……也不用看其他地方,隻看看兩三年前的河北……我就是來河北後看到你們的淒慘,看到你們這兒的殺人如麻,四野枯敝,才曉得之前東境格局的珍貴,曉得黜龍幫規矩的難得。”
竇立德不再言語,而是眼神飄忽起來,也不知道是單純醉酒,還是想到了加入黜龍幫前遭遇的河北的境況……又或者更具體一點,是三征前官道旁拋屍的青壯?是被殺死的竇氏宗族父老?還是凍死餓死在高雞泊裡的各路義軍家眷?
誰知道呢?
進入四月,淮上軍情繼續傳來,剛剛重新組織並發動起來的黜龍幫上下一時緊張不已――因為江都禁軍發動的太快了!而且根據情報來看,也太團結了!甚至實力幾乎無損!
這還不算,隨著黜龍幫將情報能力轉向禁軍為主,加上禁軍北上,相關情報周期變短,很快,就給人帶來了一種局勢加速崩塌的感覺。
四月三日,禁軍前衛吐萬長論率兵一萬四千自淮南化明先行渡河,杜破陣初來乍到,立足不穩,根本沒有阻攔,直接放棄當麵的淮北徐城……這個消息,黜龍幫是四月七日得知的;
四月五日,禁軍主力自運河淮口山陽正式渡河,輕易奪取了泗水入淮口,這個消息傳到黎陽是四月八日;
四月六日,禁軍主力循泗水北上,占據要衝淮陽,這個消息傳到東郡白馬是四月九日早上;
同一日,就在淮陽身後徐州城的杜破陣不戰而逃,放棄了徐州本鎮,這個消息傳到黎陽是四月八日深夜……因為杜破陣提前通知了黜龍幫。
故此,當夜張行便立即動身,來到了大河對岸,結果剛到對岸的白馬,吃了頓東郡治所的廊下餐,便接到了這個消息。
情況發展到現在,前後三日,禁軍便全麵渡河,徐州不戰而逃,整個黜龍幫都被驚醒,原本還沉浸在河北戰事餘波與各種內政、整編、擴軍訊息裡的黜龍幫各個層級全都清醒的意識到,一場新的軍事衝突在所難免。
而原本胸有成竹的高層也不免有些動搖。
原因很簡單,禁軍的團結與迅速,雖然事與願違,卻也算是早有想象,高層早就通了氣,製定了策略……問題在於杜破陣放棄徐州治所與核心一郡下邳,逃往東海躲避……這件事情可不是誰的提前布置。
這是杜破陣為了保存最後的實力,自行為之!
四月七日到八日,禁軍主力繼續大舉渡河,而前鋒趙行密不確定在具體什麼時間點輕易奪取了徐州城。
一時間,全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徐州,大家都想看看天下數得著的兩個強梁是如何一決勝負的。
但隻看了一兩天就不看了,因為很快另一個震驚天下的消息就傳出來了,所有人都看向了西麵:
英國公白橫秋在擊敗了渭水畔的一支巫族部隊後繼續率兩萬主力西行,駐守西都大興的當廬主人韋勝機出城來迎,白橫秋兵不血刃控製了西都城,然後當日便尋到了一個曹氏遠支的子弟,立為新皇帝,自稱丞相,大赦天下,並正式將大興改為長安,然後遣使四麵。
這一日是四月初九。
之前被當廬主人攔在藍田東南通道的荊襄總管白橫元接到訊息,扔下大軍,單騎入城,向白橫秋稱臣,這一日是四月初十。
而見到白橫秋使者的都藍可汗竟是絲毫不懼,其人毫不猶豫撕毀了對方的勸退書,反而發出金箭,要各部不再劫掠,速速彙集於渭水北麵,同時往北麵巫族領地邀請援軍,儼然也是要大戰一場。
相對而言,蕭輝趁機去取江寧、江都反而顯得波瀾不驚。
隻能說,全天下的局勢都已經緊張了起來,而且誰也顧不得誰。
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黜龍幫已經變得艱難起來,因為禁軍的堅決和神速直接影響到了其他人的態度,東都什麼話都不給是理所當然,淮西王代積原本已經在私信中與張行談的入巷,如今也變得滑溜起來。
黜龍幫內部也產生了一些雜音,因為大家都已經意識到,杜破陣的不戰而逃雖然是他自作主張,可也明顯是受了張行一些布置的影響。
這還不算,到了中旬,另外三個天大的壞消息也依次從徐州傳來了。
四月十一,黜龍幫大頭領、淮右盟副盟主、徐州行台副指揮,輔伯石公然率部投降了禁軍;隨即,知世軍自琅琊南下,黜龍幫大頭領、總管,原本被要求留在琅琊防禦禁軍北上的知世郎王厚,於四月十三率全軍降服司馬化達;倒是?侍軍王焯,又拖了三日,四月十六才按照禁軍的勸降提出反向條件,所謂降牛不降馬,降東不降西……也就是要求直接歸屬牛督公指揮控製,而且歸於禁軍主力而非前衛吐萬長論……但也是降了。
黜龍幫建幫四年,迄今為止不過兩個叛徒,這一次一口氣連續降了三個大頭領,雖說是外藩,但也足夠驚人……當然,因為過於驚人,所以不用問都知道,這裡麵肯定就有張行當日在徐州的“布置”。
倉促之間,他能想什麼主意呢?無外乎是降了當眼線之類。
隻不過,他的這個主意直接牽動了杜破陣不戰而避,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裡麵肯定有張行派來的間諜。”徐州城城頭上,剛剛押運了一批糧食過來的趙行密如此下了結論。
“必然如此,你覺得是哪家?”司馬進達蹙眉以對。
“你問我嗎?”趙行密無語至極。“我這些日子都在外麵搜羅各地倉城剩餘糧草,又沒見到幾個降人。”
“?侍軍應該不是。”司馬進達想了一想,給出自己看法。“內侍軍是我們勸降的,牛督公在這裡呢……回東都不好嗎?韓引弓跟他們有仇又不是我們。”
“應該如此吧。”趙行密點點頭。“但反過來說也不可靠,反正人家隻聽牛督公的……是那個知世郎吧?”
“王厚一開始我也是不信的,但見了人以後我反而信了,不隻是我信了,在場的諸位上下文武都信了。”司馬進達攤手解釋。“我大兄問他,你被黜龍幫擱置,扔在琅琊不管,人儘皆知,有怨氣正常,但也不至於投靠我們吧?你不是天下第一個跳出來反魏的嗎?”
“他怎麼說?”趙行密愣了一下,好奇以對。
“他說,他就是因為恨大魏入骨,恨曹徹入骨,所以才心甘情願來投靠我們,而且對我兄長感激涕零,他投的是司馬氏。”司馬進達幽幽以對。“正好他被排擠了許多年,自然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
趙行密怔了許久,竟不能駁斥。
半晌,其人方才言道:“那是輔伯石了。”
“應該輔伯石。”司馬進達點點頭。“但輔伯石隻是名義上投降,人都不來的,隻帶著兩千兵在東麵駐紮著……我們現在也沒法處置。”
趙行密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勁:“可若是這般說,這才是正經投降的反應才對吧?”
司馬進達也沉默了,停了片刻,方才反問:“難道都是真心投降?”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趙行密冷笑一聲,點出要害。“七將軍、右仆射,我問你,黜龍幫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
司馬進達立即給出答案:“自然是戰力,他們之前一戰損失慘重,還有白三娘這種離奇的事情,少了這麼多兵。”
“是戰力……但恢複戰力要時間。”趙行密提醒道。“他需要抓壯丁來補充兵馬,需要時間修軍械,需要時間來壓服新投降的李定那些人。我們則反過來,不能耽誤時間,一耽誤時間禁軍就會鬨,糧食拖下去也會成問題。”
“是。”
“那你想想,我們在徐州城耽誤多少日了?”趙行密繼續提醒。“四月五日渡河,三日就拿下徐州,結果卻在徐州硬生生耽誤了七八日,若不是他們挨個投降,是不是早就啟程了?所以,這三撥人裡麵一定有張行派來的間諜……但這件事情反而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告訴左仆射,不能再耽誤時間。”
司馬進達愣了一下,整個人驚醒,隻是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趙行密說的有道理。”片刻後的徐州一處宅邸,原來來戰兒的總管府,司馬化達喝著酒,帶著酒氣來答。“但我覺得還真不能立即走,還是要在徐州多待幾日。”
司馬進達目瞪口呆,便要言語。
“你聽我說老七。”司馬化達抬手製止對方。“首先是我們內部不安靖,誠如你所言,降人裡麵是有可能有黜龍幫的間諜……而且十之**是那個輔伯石……但禁軍就聽話了?禁軍裡麵就沒有想殺我們的人?說句難聽的,輔伯石那兩千人一營兵,我們防著就是,大家也都會防著,可那隻大鵬鳥呢,不是你讓我們小心的嗎?我告訴你,他現在已經在串聯了,要是現在啟程,路上尋到破綻忽然殺過來怎麼辦?聯合了另一位左仆射怎麼辦?”
司馬進達想了一想,便坐下身來,誠懇點頭:“大兄說的是,確實該動手了……那我們怎麼辦?”
“簡單,先弄清楚那隻大鵬鳥的根底,然後告訴司馬德克,請他動手。”
“驅虎吞狼?”
“也是坐山觀虎鬥。”司馬化達昂然來對。“禁軍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個正式的頭……大鵬鳥為昏君報仇,必然不得人心,必然是司馬德克獲勝,但大鵬鳥是個有本事的,司馬德克也必然損失慘重,到時候正好我出來收拾局麵,順便做個丞相,定出個上下名分……英國公都做丞相了!我睿國公做不得?!”
司馬進達猶豫了一下:“就怕黜龍賊……”
“怕個屁。”司馬化達嗤笑一聲。“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個緣故了……若我們渡過淮水,他們便蜂擁而至來做救援,我還要憂心一二,可他隻能讓杜破陣避戰,讓屬下詐降,而且這麼多人投降,難道都是詐降?你看王厚明顯是不服的,?侍軍更是真心動搖。這說明張行這個人雖然厲害,可之前一戰還是損失慘重,委實不能為無米之炊。而且看他行止,我估計他是把根基早早擺在了河北,視河南諸部為外藩,所以是不會因為我們在河南借道就跟我們硬碰硬的。”
司馬進達仔細想了好一陣子,隻能緩緩點頭:“大兄說的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我還是要提醒大兄,拖久了,必然生亂,千萬不要忘了咱們原本的目的是什麼,就是回東都。”
“這是自然。”司馬化達嗤笑來對。“必然要回去,我難道不想回去?不然我為什麼讓趙行密搜集糧食?不過老七,既然說到這份上了,我還有一句話。”
“大兄請講。”司馬進達肅然以對。
“現在來看,回東都是沒問題的,動起來就行,也沒人能攔得住大家動起來。”司馬化達幽幽以對。“可我要是不能帶著一支聽話的兵馬回東都,你信不信,我那個兒子還是不把我當個爹!”
司馬進達反而無話了。
四月的徐州城風平浪靜,今年的雨水期也遠遠未至,而勢不可擋的龐大禁軍主力也順理成章的稍作停留。相隔數千裡的關中渭水流域,渭北的巫族主力越來越多,但白橫秋始終窩在長安,也沒有出擊,而是將精力放在部隊整編、人員任命封賞之上……這跟黜龍幫其實非常相似。
這個四月,上旬的時候,大家原以為全天下都會風雨驟變,但出乎意料,到了中旬,居然是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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