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跟杜破陣說,他可以投降,也可以作戰,隻要拖延住禁軍給我們爭取時間就行。”張行也繼續給出答複。“但杜破陣乾脆讓開了徐州,反而是輔伯石去降了……”
“輔伯石與杜破陣無所謂。”還在眾人中間立著的李定打斷了對話。“現在的情況是,除了我之前說的局勢,我們還有兩股內應在敵營……而且,雖然一開始讓他們做內應時是擔心我們準備不足,是用來拖延的,但兩家也都得到了必要時參戰的說法……甚至,我們有機會動搖對方中軍主力坐鎮的那位宗師。”
眾人更加意動。
而張行還是之前的態度,並沒有主動鼓動,也沒有反對,隻是平靜來看一眾頭領“諸位兄弟,可還有言語?舉手前都可以來說。”
“打是對的!哪有肉從嘴邊過不下嘴的?”劉黑?迫不及待。“首席,不打這一場,天下人還以為我們怕了禁軍!反過來說,吃下他們,天下人就都曉得我們的威勢,然後讓杜破陣交出徐州,滾去淮南,他都能老老實實替我們做南麵屏障。”
不用張行,雄伯南便嚴肅提醒“杜破陣是咱們幫中龍頭,便是這次有了不妥當,也要戰後決議處置,而且不管如何,都不該說的淮西兄弟們像外人。”
劉黑?一時訕訕。
而就在這時,單通海霍然站起身來“咱們今日隻就事論事便可,我反對主動開戰。”
在場至少一多半人都目瞪口呆,劉黑?更是有些在座中搖搖晃晃。
“我的道理很簡單。”單通海走上前去,與李定並立,來看周圍人等。“諸位,咱們在河北開大會的時候是做了決斷的……那時候說的很清楚,禁軍不主動來犯,我們就不打!而現在跟之前的預料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嗎?我們集結快了一點,兵力充足了一些,柴龍頭他們組織後勤充分了一些,然後這梅雨厲害了一點,知世郎他們做的內應順利了一點,那又如何呢?還是沒有特彆的大的變化!沒有新的軍情!既如此,那憑什麼前線四十個頭領忽然就要推翻之前**十個頭領做的決議呢?!
“更重要的是,這次雖然是張首席發動的決議,算是合乎規矩的。但大家都知道,張首席是被李龍頭一個人攛掇的,而李龍頭之前在河北難道沒有說想打嗎?為什麼他隻是堅持己見,就可以動搖首席,讓首席日夜兼程趕過來,連露麵威嚇薛常雄都沒做就回來主持這個事情?這合乎規矩嗎?”
李定麵色發青,他雖然早就知道自己不見容於黜龍幫內部的一些實權人物,卻萬萬沒想到這種杯葛來的那麼快,而且角度那麼刁鑽,甚至發起者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場中許多頭領也都凜然,單龍頭跟新降的李龍頭打起來雖然有些讓人驚愕,但也隻是如此,黜龍幫又不是沒見過內鬥,張行李樞之間、陳斌竇立德之間,誰還沒見過呢?可是,單龍頭連稍帶打,把張首席也掛進去,那就有些嚇人了。
之前上躥下跳的劉黑?此時更是屁都不放一個。
李定沒有開口,隻是冷冷以對,而張行則緩緩開口“若是你單龍頭力陳要害與我,我也會日夜兼程回來的……至於召開決議,是我認可李龍頭開戰的計劃,卻覺得開戰後政治風險仍大,心中確實起了猶豫,所以才召集你們決斷。”
“敢問張首席,什麼叫做政治上風險仍大?”單通海微微皺眉。“這個詞又不好懂了。”
張行也不慌張,卻看了李定一眼。
李定一愣,按下氣來,轉身與單通海言道“這個東西張首席昨夜便與我說了……敢問單龍頭,你可知道黜龍幫的軍隊素來不隻是軍隊嗎?”
這話一出口,李龍頭便覺得自己腦子一懵,自家明明是要促進開戰的,怎麼還要替張三這廝做反向的解釋?
單通海同樣一愣,他從對方一說出口便曉得自己這波是夠不著張首席了。
而果然,等李定硬著頭皮將張行昨晚上那套道理說完,單通海思量片刻,也隻能甕聲甕氣問了一句“所以,首席私人是反對作戰的了?”
“不是。”張行適時中止了左右互搏,懇切出言。“我私人現在是想打的,我這人性情跳脫,占了優便想欺壓過去,稍受挫便忍不住想躲……隻不過,我從四年前尋到王五郎莊子上決心造反那一刻便曉得,咱們做了首席、龍頭的,誌向是誌向,想法是想法,要為了誌向做事,便要壓住私人想法……我昨夜到今日的動搖,全都是從幫中利害考慮。”
單通海看看張行,居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有心想告訴自己,對方這是又扯大話,但是理智和經曆告訴他,這位首席說的是真的,他就是這種表麵鎮定,內心慌亂無所適從的人……然而,如果一個人如此慌亂卻總是能頂住內心的波瀾去作正確的事情,那又算什麼呢?
四年時間,他張首席之所以能得人,能鬥倒李樞,能讓徐大郎這種刺頭,讓雄天王這種有自己一套想法的宗師,讓整個黜龍幫裡絕大部分有自己想法的豪傑全都服服帖帖,不就是因為他把局麵做好做大了嗎?不就是他一直能證明,他張行張首席是正確的一方嗎?
若真如此,這位首席反而更可怕了。
“若是這般說,我反對出兵也是出於公心。”單通海收斂心神,正色來告周遭,語氣卻緩和了不少。“也希望今日的兄弟們記住,沒有大的軍情變化,咱們強要改弦易轍,就是四十個人推翻了一個八十人的決議,幫中規矩還要不要了?”
“幫中定這些規矩終究是為了得勝!”李定也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做了回應。“勝不勝成不成才是定某些規矩合適不合適的道理!現在雖然沒有大的軍情變化,卻有許多小的變化,累加在一切已經足以改觀,勝算大增!如何不能決議改變戰略開戰?”
單通海微微一笑,終於將早就準備的關鍵言語說出了口“事已至此,若不舉手決議,反而可笑。我的意思在於,現在是推翻舊的全幫大會上的決議,總要有個限製……所以,在舉手決議開戰與否之前,要先取一個小決議,舉手隻看簡單多少來定,是要一半人同意便可以小改大,還是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才更改?而我個人以為,既是以小改大,最少要三分之二的人,也就是最少二十八人同意作戰,方可有什麼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戲碼!當然,若是首席有自家想法,我這個龍頭尊重首席,畢竟也是軍中,是前線。”
說完,徑直轉回座中。
在場之人幾乎人人愣住,被將了軍的張行、李定不說,包括徐世英也都重新打量此人……勤勤懇懇的徐大郎萬萬沒有想到,這單大郎還真靠著規矩做出了一點鉗製張首席的作用……可惜,還是晚了,自家雄心一去不複返,也不能與這位老兄弟做聯手了。
片刻後,李定立在那裡,思索片刻,左右無法,也隻能回去。
而雄伯南見狀,隻是微微蹙眉來言“可還有人要說話?”
座中並無人理會。
雄伯南回頭去看張行“張首席怎麼看?”
“單大郎言之有理。”張行想了一想,也無話可說。“前線不是不能相機決斷,但既是臨時以小改大,總要有個限製,也得有首席、龍頭在場主持,就多舉一輪手吧。”
雄伯南點頭,立即來言“既如此,大家不必耽誤,覺得以小改大要三分之二的便舉手,過半來定這一輪。”
說著,雄天王先行舉手,張行也隨之舉手,周圍人見狀,多跟著舉手,隻有跟著李定來的武安軍五六人未動,當日蒲台軍成員房彥釋未動罷了……就連劉黑?,在左右打量了一下後,也隨之舉手。
“三十三手。”隨著最後韓二郎認真思索後舉手不動,等了片刻的雄伯南選擇報數。“過了……現在舉手決定是否改變計劃主動開戰,同意的舉手,要有二十八手以上方可……大家不要猶豫。”
在虞常南與白有賓的注視下,一隻又一隻手被舉起,李定本人和他麾下五人,外加房彥釋是第一波;看了一眼自家老大哥的夏侯寧遠第一個打頭,牛達、賈越、翟謙、伍常在、劉黑?、左才相、張善相等立場堅定的主戰派第二波舉手;然後是徐世英、王叔勇、張世昭、賈務根、韓二郎幾人稍作思索,依次舉手補充。
等到賈閏士最終在催促聲中舉手完成,在虞白二人明顯失落的眼神中,雄天王也舉起了手,然後宣告了結果“二十二手,沒有過。”
這是個很讓人沮喪,也很讓人不服氣的結果。
但之前兩次決議都沒有露什麼鱗爪的張首席此時反而嚴肅“既是規矩就要遵守,這是大家公議的結果,我也要在此重發軍令,除非前線有明確的軍情變化,否則諸位回去還要恪守之前的軍令,不得擅自發動集團式攻擊,不得主動攻擊對方主力軍營與駐紮城鎮,稽山那裡的二十五個營更要按兵不動……全都速速回去!明日我也啟程,往稽山而去督軍。”
眾人收斂心神,各自起身拱手行禮,然後議論紛紛而去。
李定本想留下,也隻歎了口氣便走,張行與雄伯南也都起身,看樣子既是送人,也是準備往仙人洞去休息了。
倒是張世昭這個時候,估計休息妥當了,反而隨意,居然主動來與虞常南、白有賓二人說話。
二人原本沮喪,見到這位主動過來,反而驚悚,就在堂上趕緊俯首。
“你二人似乎有些沮喪?”張世昭負著手明知故問。
“不敢。”白有賓本能否定。
“確實。”虞常南立即承認。
“無妨的。”張世昭笑道。“你們看老夫我,我也想打,但我就不沮喪,甚至有些高興。”
白有賓與虞常南對視一眼,齊齊俯首來對“請張公賜教。”
“道理很簡單。”張世昭和和氣氣道。“一來,張首席以下,黜龍幫這些人能摒私論公,哪怕是裝的,都極為難得,因為咱們是見慣了假公濟私,乃至於公就是私的……而且我告訴你們,我在黜龍幫藏身三載,看了許久,就是想看張三郎這幾位的虛實……恕老夫直言,隻說張三郎與雄天王這兩位,便是裝,那也是裝的滴水不漏,也足夠我豁出來殘生再賭一局了。所以,你們也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這樣的黜龍幫能走的更長遠,你們也都有長遠時間來做長遠打算。”
虞白二人聽到這裡,到底是有些震動,畢竟,眼前之人對他們來說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保證書。
更不要說……
“更不要說,二來,便是今日稍有可惜,可本來也隻是李四郎的一次躁動罷了,隻是回到原本。”張世昭繼續笑道。“而回到原本,前線局勢還是可能發生變化的嘛,這誰又說的清呢?”
百餘裡外,渙口鎮,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跟芒碭山不同,這裡雨水更大一些,而且因為芒碭山聚義堂在懸崖上,此處卻挨著渙水、淮水,所以居然蛙鳴不斷。
鎮中一處小樓內,渾身濕漉漉的王焯站起身來,來到窗前,準備將窗門關上。
“不必關窗。”坐在屋子角落裡嘗試用繩子修複一件蓑衣的牛督公出言喝止。“我在這裡,除非也派來一個宗師,否則不會讓人偷聽出去的。”
王焯點點頭,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去看對方手裡的麻繩與蓑衣,而在旁邊的餘燴則明顯陷入到了某種焦躁情緒中,隻是攥著沾水的衣服眉頭緊皺。
看了一會,王焯忽然開口“督公,我記得你觀想繩子這事是先帝要求的?”
“不錯。”牛督公忽然放下手中蓑衣與麻繩,一時歎氣。“不過應該是先帝的先帝了……總之,先帝的意思是,讓我們做繩子,給大魏拴住一些東西……我這人笨,不曉得該拴些什麼,有時候拴車,有時候拴船,有時候拴蓑衣;曹皇叔倒是聰明,知道是要栓人,卻死的比我還快。”
話到這裡,其人嚴肅向王焯來言“小王、小餘,我也勸你們不要太聰明!亂世之中,太聰明反而容易葬送局麵!現在大魏到了這個份上,是他曹家人自絕的生路,咱們可以不管,可自家人呢?我身為督公,不能放任你們將他們斷送給禁軍!”
“督公!”餘燴當場跺腳。“都說了,這不是聰明不聰明的事情,是要從咱們整體考慮,爺們一分為二,一半的人都說去北麵好,不想去東都,另一半人不知道去哪裡,那便該去北麵才對!而督公你呢,你自觀想是繩子,如今大魏又亡了,便該將自己與我們爺們所有人拴在一起才對!”
“餘公公還不懂嗎?”牛督公按著蓑衣來對“老夫何時說不聽大家的?老夫是因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信你們兩個聰明人罷了!若是兩邊爺們都說要去北麵,我跟你們倆在這裡自家撕扯什麼?”
“隻是這個局麵,難道要我們當著禁軍的麵把人都聚在一起挨個問嗎?還是請督公你北上去親眼看一看?你不怕死,我還怕你一個人不清不楚的過去會被那紫麵天王卷走了呢!”餘燴都快急死了。“督公,明日咱們也要啟程,得速速定計才對,最好是一日夜能跑到稽山後麵的距離就脫身!”
牛督公沉默不語,明顯也有些焦躁起來。
而這個時候,眯眼觀察牛督公許久的王焯突然再行開口“我倒有個折中的主意,可以大略證明爺們大家是想去北麵的。”
“什麼?”
“如何?”
“很簡單,我這邊兩千個爺們十五個隊將,再請督公你親自從這邊挑選二十個帶頭的爺們,咱們聚在一起,舉個手,督公你算兩手,其餘一人一手,回東都的手多,我就隨你們去東都,去北麵的手多,就請督公你隨我去稽山!”王焯果然給出了一個方案。“這個公平吧?可行吧?講規矩吧?”
餘公公當場愣住,而牛督公想了一想,居然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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