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七月,照理說最炎熱的時間便已經過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整個北地在密集的軍事活動與繁忙的政務中依舊顯得燥熱。
李定在摧枯拉朽,明明隻有二十來個營,還被分散在整個北地三分之二的廣泛地界裡,卻不耽誤他攻城略地,殺伐滅族。
沒辦法,聯軍主力被摧毀,卻不代表北地就此安穩,蕩魔衛的內亂也還在外溢,戰後到處都是小規模流竄部眾和反抗的隊伍,尤其是陸夫人在聯軍戰敗後反而擺出了一副決一死戰的態勢後,就更是給了這些人底氣。
與此同時,張行在安撫降人敗兵,肢解大型戰團,改鎮守府與蕩魔衛為郡縣,以及這期間斷不可少的一名政治領袖最基本工作——政治承諾與政治恐嚇。
這種焦灼的局麵大約又持續了小半個月,終於隨著黜龍軍的後續援軍大舉進入北地發生了某種變化。
北地南部地區最先安穩下來……不止是紫麵天王雄伯南以及三萬生力軍的威嚇,還有來自於幽州方向的大量官吏介入。而隨著大量成建製的兵力越過鹿野澤,沿著大興山脈西路繼續北進,北地西部局麵自然也迅速穩定,而這也反過來極大打擊到了各地蕩魔衛內部的反抗勢力。
到了七月下旬,隨著李定集中了大約二十個營的兵力越過冰沼城,逼到觀海聽濤這座雙子城前,北地的局勢終於在表麵上暫時平穩了下來。
不過,黜龍軍並沒有直接發起攻擊,反而是就此停下,也不知道是顧忌這座北地最大城市本身的財富與人口,還是顧忌它背後的政治影響力。
七月廿五日,黜龍幫首席張行、靖安部總管白有思彙合了龍頭雄伯南、大頭領魏文達,將後續兵馬布置妥當後,徑直率領踏白騎北上,於八月初三抵達觀海鎮前,這個時候,黜龍軍前線已經彙集了一位首席,兩位龍頭,四位宗師,八百奇經,二十營兵馬,卻依舊沒有發動攻擊。
八月初八,所有人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蕩魔衛大司命殷天齊率領三位司命,包括陸夫人的親生父親陸惇、青龍衛司命烏進、白狼衛司命黑延,加上之前黜龍幫留在彼處的聯絡者賈越與許敬祖,一起趕到了此間。
很顯然,黜龍幫想要乾乾淨淨的解決這件事情,先達成政治協議,再行武力掃除。
坦誠說,這有些堵人嘴的感覺,畢竟,之前也打了仗也殺了人……甚至細細究來,北地八公七衛,黜龍幫目前碰了九家,結果直接滅了兩家鎮守府公爵的門,殺了一個暫時退衛的司命,軟禁了另一個司命,就連鹿野澤一戰,雖然是一戰而潰的結果,可其中戰死、燒死,包括其他種種戰鬥非戰鬥減員,也足以稱得上是大魏橫掃北地之後的最大一次戰損了。
暴力含量十足。
結果現在到了最後,反而裝模作樣起來,不免顯得虛偽。
閉門會議發生在黜龍軍軍營範疇內的黑水畔一處倉庫,列席人員極少,張行這邊是他本人帶著雄伯南、李定、白有思,對麵是大司命帶著三位司命,簡單直接的四對四,然後之前一直在黑水衛做聯絡工作的賈越帶人在外麵負責戍衛,許敬祖在裡麵帶人記錄而已。
“我有一句話。”
作為黜龍幫在北地第一位也是最堅定的盟友,剛一落座,隨行三司命之一的黑延便搶在所有人之前開了口。“你們要是再這麼在北地濫殺下去,我們蕩魔衛的人就跟你們黜龍幫勢不兩立了……不要覺得死了藍大溫一個老頭子就如何,今日我們不是又來了三四個嗎?而便是老頭子死絕了,總還有小孩子。便是聯軍在鹿野澤一敗塗地,總還有些戰團願意給我們上大興山。就算是你們依舊把北地推平了,我們總還能刻字在石頭上教導小孩子朝你們黜龍幫扔石頭!”
這話說的委實硬氣,怨氣明顯。
而跟劉文周之前亂撒怨氣不同,這回黑延絕對是撒對地方了。
李定沒有吭聲,但忍不住在座位中挪了一下肩膀。雄伯南則是滿臉通紅,繼而忍不住來看張行和李定,想要知道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局麵大好,大家團結一下就能徹底解決問題嗎?
怎麼盟友上來就要翻臉呢?
而被看到的張行居然也不好意思一般乾笑了一聲,然後就勢承認“黑公說的極對,李定隻是個戰帥,而非是個仁君,他做的事情,都是以軍事結果為考量,不足以安撫人心……藍司命自戕,我們沒攔住,朱司命二子相爭,我們也沒控製住局麵,委實慚愧。”
黑延當場冷笑,卻沒有接口。
說白了,李定確實乾了不少看起來殘暴的事情,最明顯的就是兩家鎮守府被準滅門的事情,但問題在於,李定殺鹿野公全家的時候,黑延是知道的,而且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後來殺柳城公……誰都知道,黑延所在的白狼衛跟柳城之間是宿敵,恐怕他也沒有太多意見。
那麼為什麼黑延一來就要撒氣發作呢?
當然是因為他張首席跟黑司命分手後這一個月,黜龍軍依次解體了兩個蕩魔衛,而且還死了一位藍司命,軟禁帶走了一位朱司命,甚至眼下還有一個青龍衛已經被全麵包裹住了,附屬的戰團都被肢解的七七八八,此時青龍衛的烏司命就在旁邊坐著呢,那再不發脾氣,要是青龍衛也無了,蕩魔七衛便是跟黜龍幫走下去,恐怕也得先改名叫蕩魔四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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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損失的讓人心痛了,更讓人憂心蕩魔衛將來在黜龍幫內部的前途。
隻不過,張行也回答的直接,藍大溫是自尋死路,朱司命是倆兒子內鬥引發了鐵山衛內部的強烈不滿,不能把這兩個衛的覆滅推到黜龍幫身上。
黑延既然語塞,大司命殷天奇倒也乾脆“張首席,我曉得你們現在沒有違反咱們之前的約定,是你們進展太快,而我們被內裡耗住,但你也該知道,咱們之間是合並,不是兼並,我們現在有這麼大的損失,你不能拿這些言語上的東西來堵我們……”
早這麼說嘛!
“大司命所言極是。”張行懇切道。“那麼蕩魔衛想要什麼補償呢?”
能要什麼補償?之前的條件已經足夠公平了好不好?眼下不就是擔心黜龍幫打順手了,又有那隻“威鳳”在手,準備趁勢侵吞蕩魔衛的實際人手與勢力,然後翻臉不認人,所以來警告一下嗎?
故此,殷天奇也噎了一下。
片刻後,還是烏司命最無奈,也最著急,直接開口道“此時能要什麼補償?彆處不曉得,我們青龍衛得先要個說法,現在不能直接改郡縣,要等到東邊叛亂平息,大司命一聲令下一起改才行,包括我們附屬的戰團也不能動,張首席你在奔馬城這大半個月快把我們附庸的戰團拆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被李龍頭給屠滅了……他們可不光是兵,還是我們轉運糧食鹽巴、經營產業的根基。”
“是我操切了。”張行立即點頭認錯。“萬分慚愧,我可以做這個保證,但烏司命要保證立場,現在在打仗,我們不指望青龍衛立即出兵,可最起碼不能窩藏對麵的人,不能阻攔我們追擊入領和作戰……沒道理他們打了我們,我們不能還手吧?”
烏司命如釋重負“這當然。”
黑延與殷天奇對視一眼,二人滿滿都是無奈……來的時候他們就討論過,他們四個人的嘴加一起怕都不是張行一張嘴的對手,尤其是陸、烏兩位還都有心事,但這麼快就被對方拿捏還是有些過分。
而對視完以後,無奈之下,黑延隻能跟上“非隻是青龍衛,其餘蕩魔衛你們也不能再乾涉,我們內裡進展再慢,也要讓我們準備好了,給了你們具體答複,再開始郡縣化,包括戰團,我們給你們一個單子,暫時也不能碰。”
“我覺得沒問題。”張行正色道。“但咱們得有個大略期限,不然的話,你們拖一百年又如何?”
“三年如何?”大司命想了一想,詢問道。“假如一切順利,事情結束後,三年內一定改完?”
張行看了眼李定,後者立即搖頭。
“兩年。”張行回頭與大司命對視。“假如一切順利……或者乾脆一點,我們處理了眼前的反抗軍,去了天池又回來,那蕩魔衛應該在兩年內履約完成,而且要從天池回來開始,就從軍事上無條件支持李龍頭,讓他在西路這裡編練一支大軍……這支軍隊是我們在前方與白橫秋爭奪東都的最大後手,也是最後一個後顧之憂,我們隻爭朝夕。”
“好,那就兩年。”大司命心中微動,也隨之肅然。“關鍵是,你們要先登天池,把約定好的事情做成……那一切都好說。”
“這是自然。”張行肅然以對。“但大司命,我要提醒你,事情的要害是相互的,我們登天池做那件事,是蕩魔衛與我們合並的核心條件,可反過來說,想要登天池做成那件事,就需要北地這裡沒有腹心之患,然後還要全力支持我們才行,不然我們黜龍幫如何敢將全幫之精華弄過來為蕩魔衛做這種事?而且,這兩件事不能簡單的分主次,不能說天池那裡牽扯到真龍至尊,就壓倒一切,我們黜龍幫去天池,本質上不也是為了北地平安,您說是不是?”
簡單的軍帳內氣氛顯得有些緊張,許敬祖大概是唯一不知道登天池做那件事是什麼意思的人,但也肯定有了猜想,此時隻是記錄不停,賈越則是屢屢回頭,欲言又止,而其餘人也都一時沉默,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其實。”白有思一直有某種旁觀的視角,此時打破沉默。“說到眼下的麻煩,我的看法是,之前許諾蕩魔衛兩個龍頭,最好兩個龍頭都放在北地,一個在東路一個在南路,這樣的話有助於蕩魔衛下麵的人理解,也有助於北地的安定。可偏偏麵前的這座城內,還有人想要一個龍頭……”
這有點挑撥離間的感覺,隻偏偏白有思用出來,效果好不好是一回事,卻能迅速起效。
“所以,你們是鐵了心要吞並整個西部,以求黜龍幫立足妥當嗎?”陸惇蹙眉來問。
“倒也未必。”張行正色道。“隻是北地三部,我們總得要一部立足,而剩下兩部,當然要優先同為一家人的蕩魔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沒有道理不把龍頭給主動合並的蕩魔衛而要分給起兵對抗我們的鎮守府首腦……否則,人心不能服!便是你們自己願意讓,我們也要顧慮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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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惇沉默片刻,緩緩來問“可是據我所知,婉兒雖然求了一個龍頭的身份,也是願意離開北地的,這不耽誤事吧?”
“陸夫人的原話是,她若離開北地,需要保證眼前的觀海、聽濤二鎮在三年內不做任何改動,但這樣的話,李龍頭在北地就隻有一個奔馬城可以立足,又怎麼去號召和編練整個北地的軍隊呢?”
陸惇複又緊鎖眉頭。
“劉文周和冰沼城……”黑延搜腸刮肚,想到了一個點。
“且不說一碼歸一碼,便是非要說,冰沼城素來貧瘠,也不過是眼前這雙城的十一,不足以支撐我籌備軍事。”李定終究沒忍住開口。
而按照會議前的交代,張行是不允許他張嘴的。
“何況這還不是支撐不支撐的事情。”白有思也接口道。“諸位司命應該曉得,陸夫人是之前舉兵對抗我們的北地聯軍實際後台,她要強留二鎮在手,那這三年內,反我們的人就有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根據地,既能躲避我們追捕,也有錢糧兵源補充……之前定約的時候,我們首席有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而她的條件,乃是我們在臥榻酣睡,他們在側旁有懷刃潛伏……這種局麵,便是稚童刺凝丹也有可能成功的,誰敢放任?便是諸位一起作保,我們也不受。”
幾名司命麵色都有些難看,也都不做聲。
“除此之外,既說到劉文周,他事情我也要與你們說個清楚……他這個人我已經見到了,而且也曉得了他確實有些手段,是我們上天池的必須。”張行也順勢說了下去。“但是這個人做的惡事也有些離譜,事成之後我要自行處置,請諸位記在心裡……而反過來說,事成之前,要儘量先逢迎他,蕩魔衛的諸位便是不好奉承也假裝個無可奈何的樣子。”
雙方幾人一愣,各自頷首,然後繼續一起沉默。
不過,黜龍幫一方是抬著頭的,而蕩魔衛一方明顯是低頭為難的一方……這就是軍事實力的作用了,那隻威鳳沒有開過口,甚至今天大家都默契的沒有提及,卻依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當然,蕩魔衛是要團結的對象,是要納入黜龍幫的同列,不能這麼晾著人家。
片刻後,張行無奈主動開口“諸位,我也聽明白了,咱們之間其實沒有大問題,主要是我們進展太快讓你們心慌了,我們當然願意對你們做保證,但你們似乎是想通過保留鎮守府的勢力做個緩衝,省的蕩魔衛將來沒有回旋餘地……那咱們也坦誠一些,直接談談陸夫人和眼前觀海聽濤雙鎮的事情……雙鎮我們一定要拿到手,這點不可以動搖,陸夫人可以做龍頭,但要離開北地,如何?”
陸惇歎了口氣“這就是最後條件了?”
“是。”
“那我多嘴問一句,若是婉兒不應,你們會立即攻擊嗎?”陸惇追問。
“諸位當麵,我隻說實話。”張行的回答出乎意料。“照理說,部隊到位了,連宗師我們都湊了四個,甚至都入秋了,沒理由不動手了結……但如果你們強烈反對,我們說不得會再討論,因為與蕩魔衛合並相比,陸夫人其實並不值一提;唯一的麻煩的是陸夫人威脅的那般,她退到聽濤館立塔,拚了命的拖我們一年……那我們反而也不得不拚了命要處理掉她,以免上天池的時候身後出亂子了。”
“若是那般,我其實可以替你們看管著……”大司命忽然插了句嘴。“倒不必擔心上天池時身後空虛。”
“真要是那般,我們隻能拚了命處理掉她。”張行忽然揚聲強調了一遍。“因為真到了那個份上,她便是鐵了心的要與我們黜龍幫為敵,到那時候就不是算賬計較利害的事情了……或者說,真要計較利害,就是打殺掉她最重要!反倒是上天池的事情,可以緩一年兩載。”
殷天奇終於閉嘴。
過了片刻,陸惇陡然起身“我去城內見見她!”
說完,竟是直接出了營帳,往外去了,空蕩蕩的倉庫內,幾人都沒有起身,隻是目送他離去。
另一邊,陸惇出了黜龍幫占據的臨河小鎮,也不騎馬,也不坐車,就是步行沿岸而下,走的不快,也不慢,出倉庫的時候太陽已經很西了,但天黑前便進入了觀海鎮,然後摸黑穿過中間的大橋,來到聽濤鎮,再轉入聽濤鎮伸入海中的海岬,進到聽濤館中,全程道路通暢。
這是當然的,莫說人家是陸夫人親爹,便不是,這個時候誰又會攔一位蕩魔衛司命?
聽濤館裡正在用餐,陸夫人見到自己親爹過來,也沒有什麼大的動靜,隻是讓侍女去取飯菜來,同時叮囑侍女,魚湯裡多放醋而已。
陸惇也不說話,悶頭吃餅喝湯,一大盆魚湯,四個餅子全都吃完,抬起頭來,看見自家女兒早已經收拾妥當,正正襟危坐等著自己,反而低頭不語。
陸夫人見狀無奈,隻能扭頭來對李清洲“把宇文萬籌帶來。”
李清洲轉身離開,須臾片刻,便將一人帶到飯廳來,正是前幾日自告奮勇來勸降的宇文萬籌,而這位倒戈之輩倒是一來就替陸惇把想說的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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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不要再折騰了,黜龍幫不吃這一套,再這麼下去,真要玉石俱焚的,威鳳之威,我是親眼目睹,那就是一條真龍……之前大司命宣布合並,我還覺得是黜龍幫手段高明,四兩撥千斤,我們這些人確實憋屈,到了那一晚,我才曉得,黜龍幫是真的大勢已成,有這一遭沒這一遭,不過是少一年多一年的事情。”
陸夫人麵色如常,聽完這話,也隻是擺手“我曉得你意思了,現在人家也有新使者到了,無須你多言,咱們之間到此為止,算是恩斷義絕,你回去吧!”
宇文萬籌聞得此言,如遭雷擊,當場失控,跪了下來,一時涕淚相加,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陸夫人看的心煩,複又擺手“宇文,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感情,悶悶嘟嘟的,動輒就哭,在我這裡就算了,到了那邊,就彆再哭了,省的被黜龍幫的人看不起。”
宇文聞得此言,哭的更傷心了。
陸夫人無奈,隻能再度擺手,然後李清洲便上前拽起對方,將梨花帶雨的對方推搡了出去。
人既走,還未再開口,外麵北海中忽然一陣波浪翻湧,海風陣陣,灌入了聽濤館,整個石製的堡壘瞬間呼嘯聲陣陣……父女二人一起扭過頭去,趁機來聽波濤之聲。
然而,波濤有起必有伏,過了一陣子,終究還是漸漸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