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陳嘉沐好像從來沒有想過。
她給出的誓言甚至不算是一種誓言,隻是拋出來覺得有趣,心思一動而已,一個玩笑話。
她從來沒把說出來的東西當做重要的憑證,就是不小心用毛筆在紙上劃出的一道墨痕那樣,細而脆弱,多餘又礙眼,卻輕而易舉地把他拴住了。
他隻是陳嘉沐的一隻小貓小狗,也隻能勉強做到這一步,陳嘉沐喜歡了開心了,就伸出手來揉一下,抱在懷裡吻一下,熱情過了就興致勃勃地去找彆人了。
他也隻會伸出舌頭翻出肚皮挽留她。
這是他可愛的,惹人喜歡的法寶。
可小寵物一旦露出瘮人的一麵,露出獠牙或者嗜血的本性,哪怕隻有一瞬間,隻要被她看到,就注定要被拋棄了。
同樣的話,她可能對很多人說過,同樣的寵物,她也養了許多。
何釗曾經真情實意地認為自己是贏得勝利的那一個。
陳嘉沐牽他手時是那麼活潑主動,他們又是那樣像的兩個角色,同樣被這座京城牢牢地困住了。
他覺得自己是找到了一個知己——這個世界和書上寫的是不同的,他和陳嘉沐應當有非常一致的共同語言,仿佛這世界就是隻屬於他們兩個的。
但她畢竟是個公主,一人之下的人物,完全可以隨意地煩他討厭他,棄之如敝履,且再不會回頭。
就像那個“陳嘉沐”一樣。
就像那個“陳嘉沐”一樣——隨心所欲,高高在上。
畫中的臉,跟陳嘉沐的臉,跟無數個他曾經畫過的臉重合,融彙,完完全全地變成同一張臉。
何釗看著那張臉,第一次發覺他確實瘋了,好像完全分成兩個不同的人,割裂開,飽含完全不同的兩種情緒:恨她,或者非常愛她。
恨她不像自己一樣付出愛意,隻管收割彆人的歡欣與期待。但這樣的恨,也隻是建立在他執念上的一處堡壘罷了。
何釗把陳嘉沐推進院子裡,手臂挨著的部位劇烈痙攣起來。
陳嘉沐腰間的桎梏鬆懈了。
隻是何釗的身體還壓在她身上,像個醉酒而失去平衡的人,黏在她的後背肩膀,很沉重。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小腹,傳來淡薄的暖意。
陳嘉沐察覺出他是故意為之,那具身體非常刻意地壓下來,長在她身上似的,被她背著帶著。
陳嘉沐說:“這兒是你的新家?”
何釗點點頭,他的手臂一勾,將後門關上,陳嘉沐就慢慢地走起來。
這裡隻有很普通的一間房,連個放雜物的小間都沒有,從後門進去,正對的就是一個地窖,窖口比地麵矮一些,門口用木板壓著,掛著一把很小的鎖頭。
陳嘉沐湊過去要看,被何釗伸手拉住了。
他說:“彆看這個。”
“這不是鎖著嗎?我能看到什麼。”
陳嘉沐簡直要被他逗笑了。
她以為何釗隻是怕她進去,畢竟地窖最多也就是做儲菜用,長時間不通風容易窒息是真的。她難得升起一點逗他的意思,作勢要往地窖邊去。
但何釗猛地抱住了她,喘氣也重起來,完全一個拒絕的樣子。
陳嘉沐就停下腳步:“真的不能看?”
何釗很謹慎的:“不能。嘉沐,我們進屋好不好?”
陳嘉沐頓一下,應允了。
走到半路,她又回頭向那裡瞧一眼。不知道有沒有何釗緊張的情緒渲染的緣故,她總覺得那地方像是一個秘密基地,不會有什麼好東西的。
何釗卻很在意,催促道:“嘉沐。”
他急於看到陳嘉沐的反應,並且期待她不要觀察得太仔細。
他的手心有點出汗了。
這間屋子,一旦作為一個禮物送到陳嘉沐麵前,他就不免有些自慚形穢,止不住地緊張。
就像讓看慣了金玉的人瞧他的木石一樣,就是隻看顏色,他的宅子也絕對稱不上好看,更彆提什麼精致與舒適,比不上宮中任何一處建築。
他的房子和陳嘉沐的宮殿相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沒有寬敞的浴房,沒有整潔的寢殿,他把陳嘉沐邀到自己屋內,就像把珍珠移栽到一片泥土中去了。
那宮門是真真正正的一個關隘,他求來的是真真正正的一位神女。
陳嘉沐當然不知道他在催促什麼。
她隻是觀察——屋外是普通陳舊的樣子,屋裡是屏風隔開的兩間,很樸素的一處宅子。
但比起書院那間小客房還是好上不少。
這樣的地方比客房更適合人類居住,至少不那麼黑暗閉塞。
有陽光的地方自然能帶來一些幸福感。
陳嘉沐問他:“你之前那幾輩子也是在這裡買了宅子嗎?”
何釗說不是。
他第一世死得太早了,有點記不清,好像是還沒來得及置辦一套完整的宅子,後來的幾輩子就有點依賴書院的環境,和書院裡還能看見他的人。
她說:“人就是要多曬太陽。”
外間擺著何釗書畫時用的筆墨紙硯。桌椅板凳都是統一的原木色,每樣東西瞧著都新鮮乾淨,一塵不染,完全不像個住了人的地方,沒什麼生活的氣息,甚至連紙麵都是純白的,一點沒動過,硯台之中完全乾涸。
陳嘉沐問:“你沒再畫過東西嗎?”
何釗偏過頭來看她。
這個距離太近了他隻能瞧見陳嘉沐的側臉,柔軟香甜的貼著他的鼻翼。陳嘉沐落下的長發把何釗的臉遮了一半,蓋下來輕柔的橙花味。
他的眼睛很亮,嘴唇熱,呼吸也熱。說:“我畫不好,嘉沐,我看不到你就不知道該畫什麼了。我……”
“你喜歡嗎,你喜歡我畫我便畫給你看。之前每次你來我都要畫,你就不來了。我想你是不是討厭我了,覺得我是個很無聊的人,於是不見我了。”
陳嘉沐在心裡歎氣。
但何釗還在說:“你怕我嗎?你之前一直不怕我的,就因為看過了我的傷,我的斷首,你現在開始怕我了。”
何釗還是半死不活地彎腰貼著她,讓她連轉頭都困難,她的任何一個動作都像是被鎖住了,看不見他的樣子,隻能聽見何釗胸腔裡和呼吸同頻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跳的太慢了,像是挨著耳膜響起來的。
陳嘉沐偶爾會覺得自己是個精神病院的院長,要對身邊的患者有基本的耐心和愛心。
她拍拍何釗的肩膀示意他起身,道:“我們好好聊聊,何釗,我沒有怕你。”
她被人鬆開,繞過屏風往裡走,邊走邊說:“你有什麼可怕的地方?我隻是有點忙,不經常在琉璃宮。可沒有僻靜處我就沒辦法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