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君,你去見她,告訴她,你的身份,讓她知道大家一樣。”
沈青站在燈火陰暗處,看著殿內歌舞翩翩,似乎在專注欣賞,直到被身後有內侍低聲急切打斷。
沈青原本沉沉的臉色更加難看:“一樣什麼?她算什麼娘娘的人!她不過是求娘娘恩典,娘娘送她一個前程罷了,她也配稱是娘娘的人!”
內侍無奈:“我知道你瞧不上她,但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白瑛為了前程已經喪心病狂,我們要把白小娘子保下來,否則就功虧一簣了。”
他說著看向結鄰樓的方向。
“那邊有帝鐘在,能破一切幻術,隻能坦誠相見了。”
沈青冷冷說:“好一個白小娘子,為了她,周景雲獻上了身家,我也要獻上自己。”
內侍催促:“這次要留的隻是白小娘子這條命,又不是白小娘子這個人,我們要我們的,白瑛也能如願,大家各取所需,暴露身份有些麻煩,但沈大郎君您一定能有辦法脫身。”
沈青吐出一口氣,抱起琴轉身,穿過飲酒說笑或者觀燈的人們,所有人都似乎沉浸在歡悅中,對沈青視而不見。
相比於麟德殿內的熱鬨,結鄰樓上此時安靜無聲。
王德貴低著頭宛如一個木樁,存在隻是為了讓白瑛扶著,十個兵衛神情木然,似乎什麼都聽不到。
她就這樣承認了她是蔣後黨。
輕輕鬆鬆簡簡單單沒有絲毫遲疑。
是啊,對她來說,承認這個,她又不會死,死的是跟她有關的人罷了。
更何況,聽到的人是她的階下囚,能奈何她?
人在夢裡因為本能會戒備有所顧忌,但在現實中會因為一切都在掌握中而**坦誠。
莊籬默然一刻,問:“是從投信舉告宋家開始的嗎?”
白瑛看著她:“是啊。”輕歎一聲,眼神追憶,“現在回想,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呢,那麼高高在上的人,真的會聽到我的委屈。”
莊籬看著白瑛的雙眼,似乎看到她手上胳膊上裹著傷布,趁著夜色,偷偷摸到鬨市中的銅匭前。
雖然說是家裡的女主人,但到底也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少女第一次做這種事,暗夜裡似乎有無數視線看著這邊,還好並沒有人出來喝問。
她也記不清該往哪個口投,胡亂的塞進去了,跌跌撞撞跑開了。
日夜轉換,銅匭被打開,這一地的信件與四麵八方的信件一起飛向京城,彙集到一處。
高大的殿內,不同的房間裡,信件被一一拆開,查看,再登錄造冊。
白瑛那封信被挑了出來。
“大郎君,這個是訴冤的,錯投到建言獻策裡了。”
“一個小姑娘,被人撞了,嗯,的確是訴冤,重新登冊吧。”
隨著兩句對話,信就要被拿走,但又有一女聲響起。
“我瞧瞧。”
與此同時有一隻白皙柔美的手伸過來,這封信被遞過來,信打開,白皙的塗著丹蔻的手指滑過字跡,落在最後一行。
“…..明明皆為人,為何他貴我賤?此乃不公,請皇後娘娘替天行道。”
女聲念著信上的話,發出一聲笑。
“請我替天行道也算是建言獻策,這也沒投錯。”
“去吧,讓她看看,貴人也會受到懲罰,天道無親。”
後來呢?
“後來,大家就看到了,仗勢欺人縱橫的宋氏覆滅了。”白瑛說,雖然過去了很久,想起那一刻,她的雙眼還是閃閃亮。
那麼顯赫,那麼大的家族,那麼多的人,因為她一句話一封信,就成了階下囚,被流放被斬殺,宛如一棵大樹嘩啦啦倒塌,化為烏有。
真是讓人恐懼,又興奮。
“後來呢?”莊籬繼續問,看著白瑛,“你後來又給她投了什麼信?”
當時在夢裡要看那封信,卻遭到白瑛強烈的抵抗。
白瑛笑了,很乾脆地說:“自然是感謝的信了。”
感謝的信?
“皇後娘娘為我懲奸除惡,我當然要表達我對她的敬佩,傾慕,和,向往——”
向往。
莊籬默然一刻,問:“後來,你跟著父親進京,是去見蔣後了?”
白瑛再次點頭:“是啊。”雖然過去很久了,說到這件事,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少女,緊張局促不安又期待,“其實,我也沒有想到真能見到她,我當時在信上感謝了她,說想當麵對她說謝謝,沒想到,她真的讓人帶我去見她了……”
說到這裡看著莊籬,臉上綻開笑容。
“她連父親都不見呢,她隻見我。”
莊籬低下頭,繩索在身上交錯,綁的結結實實,她雙手交叉放在膝頭,手上戴著的一枚紅寶石戒指。
紅寶石泛著光,宛如鏡子,隱隱照出她的臉。
四周明亮的燈火,刺目閃耀,她眯起了眼。
“蔣眠兒。”她說,“她叫蔣眠兒。”
蔣眠兒?白瑛看著莊籬,見她垂著頭,似乎在出神思索。
她再次捏緊三清鈴,看看四周,再看莊籬。
樓宇明亮,十個兵衛不多不少,莊籬被綁著跪坐在地上,姿勢依舊,麵容依舊。
白瑛神情放鬆,笑了笑:“蔣眠兒。”她也喚出這個名字,“你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啊,還知道她叫蔣眠兒。”
這個名字說出來,她有些感歎。
已經許久沒人提及蔣眠兒,她自己更是從不提起。
其實她也隻見過她兩次。
一次是單獨的覲見,一次則是跟在長陽王和王妃身後進宮朝拜。
這兩次她都沒有看清蔣後的相貌。
單獨的時候,滿心慌張,雖然近在咫尺,但她沒敢多看。
朝拜的時候,地位卑微,站在一眾宮女中,那人在高遠的禦座上,看不清。
但蔣後這種人,哪怕她隻是從你身邊走過,哪怕隻遠遠的見過一眼,又有誰能忘記呢?
“真可惜,你沒見過她。”
“她是什麼樣的人?”莊籬低著頭喃喃問。
誰不好奇呢?那可是蔣後。
白瑛對於莊籬的詢問毫不意外。
太久沒有提及了,也從來沒有人可以說,現在莊籬提了話頭,她也忍不住想要多說兩句。
以後,也更難有機會說了。
“她很好看,不是那種讓人覺得妖豔的好看,是讓人望之就喜歡。”
“她很威嚴,不是嚇人的威嚴,是萬事都在她掌握中,她無所畏懼的那種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