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扣劍。
少年對這一劍的思考,不是來自於這一場、男子展開幽生之境後。
而是在尚懷通第一次向全場鋪開他這殘缺的意境之時,就已經開始了。
男子如何靠拔草來雕琢心態,如何將情與意和整片武場融合為一,又如何把這一劍清清楚楚地攤開,在五萬人之前,當眾給它做了一場可笑的縫補。
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裴液眼中。
每個人都在為這成就的意劍驚佩讚絕,為它的強大和幽妙攝魂奪魄。
隻有少年一直皺著眉如鯁在喉。
仿佛平滑的麵餅裡嵌進了一顆石礫,仿佛優美的樂曲中摻進了一道破音,令人十分難耐。
而如今,在正麵迎上這一劍之後,裴液終於得以將它揪在了手裡。
於是此時,萬人驚心之下,少年輕輕抬臂,架住了尚懷通縹縹而來的一劍。
預想中的情景沒有出現,那些蓄勢而發的死與凋就那樣僵在了那裡。
全場都一時寂然。
怎麼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很快有新的東西出現了——燥意,明顯的燥意,從兩劍交擊之處生了出來。
尚懷通身體定住,茫然怔忡。
在這個境界中出現意料之外的事,於男子而言是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但下一刻,這份意料之外就驟然清晰了——越加熾烈的燥意,不斷從兩劍交擦的地方迸發出來,直到有了明顯的形體,那是火。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尚懷通整個人完全僵住,仿佛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熟悉的火。
【七命鑄火】的火!
在五萬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深深體悟的沉重靜抑之下,處於寒冷幽寂最中心的少年,從劍上摘下了一朵明亮的火花。
而後,凶猛膨脹。
熾烈升起的火焰驟然吞沒了兩人身上的一切,由內而外,從根到底,一切的細絲繁縷被儘數焚儘!
已然皆焚,何來同凋?
而在焚掉兩人身周之絲後,那火焰仍然沒有止息!
以兩人為中心,猛烈的熱量與光明向著整個幽冥之境燃燒而去,所到之地,無處不與之呼應!
一瞬之間,幽生之境已成一片火海。
所有人都瞠目失語。
尚懷通滿目僵硬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已忘了自己仍在擂台之上。
愕然、迷惘、不可置信。
日日夜夜,苦修十載,寄以信念,托以驕傲。
這樣神仙般的、立在白雲之上的劍術,他在劍道之上最驕傲的成果。
被少年一劍拆解。
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
如今少年就立在他麵前,他淡淡地看著他,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那平漠的眼神宛如最深刻的譏誚。
——是誰教你,把火放進菌裡的?
這個想法甚至比《幽生篇》敗在少年手裡還令人難以接受,因為那不過是一場勝敗,而這,讓他十年來的全部努力變得荒唐可笑!
就如同一把最鋒銳的匕首,深深刺進了男子心中,剌出了鮮熱的血肉。
少年平漠的眼神此時仿佛變成了無數雙眼神,全場五萬人,都清楚地看著他的幽生之境被少年一劍燃儘!
一瞬之間,歇斯底裡的暴怒衝破了一切,心靈、頭腦、情感,尚懷通整個人被怒火徹底淹沒,他看著麵前的少年,麵容猙獰到了極致。
那又如何!!
即便是錯了的意劍,也是意劍!仍然是你們永遠觸及不到的劍術!我還可以進修劍院,還可以重新再走!
尚懷通雙目溢出血一樣的赤紅。
而且武比還沒結束!
你隻是破招,你沒有將劍架上我的脖子!你以為我會自己向你認輸嗎?!
你自己浪費這好不容易掙得的機會,選擇羞辱我,那現在,沒有機會了!!
他雙目幾乎暴突地盯著眼前的少年,握劍驟然暴起!
一瞬間乍然的驚呼連成一片。
所有人都還震撼於剛剛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中,沒人想到男子竟會在此時再次出劍。
明明勝負已然如此清晰!
但這威勢滿溢的一招就是驟然出現在了擂台上,幾乎掀起狂風,此時怒火澆灌之下,顯得更加駭目驚心!
——【七火無命】!
即便意劍被破,他仍是貨真價實的博望第一六生。
而此時少年就在他身前三尺,苦戰後真氣枯竭、精疲力儘,還帶著臉色蒼白的傷勢,就如一個紙片。
他一劍就能削去他的頭顱!
但下一刻,尚懷通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少年好像動得比他還快。
在他手指動作的一瞬間,少年就同時把目光移了過來,尚懷通看著這雙漠然的眼睛,感覺自己全身都被徹然洞察。
而下一刻,一道冰玉般白色的劍光出現在這雙眼睛之前。
出現在他暴怒燃火的劍之前。
尚懷通從未見過如此神妙的劍光,但這驚豔隻有一瞬,下一刻,他失去了視野,失去了雙耳、失去了鼻子、失去了全身
最深重壓抑的黑暗驟然降臨,將他徹底埋了進去。
而在整座武場之上,全場寂然莫名。
少年一劍帶來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它本不應出現在人前,但這是兩座意境的碰撞,幽生之境已在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於是人們神魂顛倒地看見,在幽暗狂躁的幽冥之境的儘頭,一種明亮純粹的潔白從天空平鋪了過來,遮覆了昏暗中的一切。
寂無的靜夜裡,漆黑的幕布前,無數白色的意象飛湧而來:雪、玉一樣的白馬、冰、水亮的劍身上覆結霜花、白而鋒利的羽毛飄滿了天空……
孤身若夢,滿眼皆白,明月做玉鏡,雪色為銀色。
不必什麼感同身受,這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冷透的鋒利和美。
與這樣冰冷的殺意比起來,剛剛的冥境宛如溫泉。
這是一式.真正的意劍。
而擂台之上,尚懷通從最深抑的空無與黑暗中醒了過來,手中長劍已然脫飛,整個人轟然撞在了地上。
下一刻,裴液一腳死死踩住了他的咽喉。
尚懷通臉色扭曲漲紅。
冰冷的深抑還未完全消去,少年洞察一切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他想要奮力調動丹田,但在前一刻,洶湧的猛火——不是意境或劍招的火氣,而是真實熾烈的高溫——已驟然湧入進去,淹沒了一切。
尚懷通感受著身體中的劇痛和全然徹底的無力,難以置信的僵滯和驚恐同時出現在臉上。他看著天空陰影之下、漠然俯視的少年,終於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明明可以一劍勝過自己,但偏偏就隻以四生的真氣和一柄簡單的劍,一樣一樣、不可阻擋地擊碎了他的一切。
這種驕狂令尚懷通渾身冰冷。
是的。
隻要強過彆人,就會有驕傲,隻不過有些人埋得深,有些人埋得淺,有些人則毫無保留地宣揚給彆人罷了。
尚懷通因為一門意劍即傲視整個博望。
祝高陽一人頂上三位頂尖宗師,在絕境之中含笑回身時,心中又是怎樣的驕烈?
明綺天倒是沒有驕傲,但她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最驕傲的人才會做的那一類。
那麼裴液,怎麼會沒有同樣的情感?
在州衙書房,老人說:“我瞧你其實比尚懷通要傲慢得多,偏偏總裝得很謙遜。”
如今,少年要表達的一切已儘數傳達給腳下的男子——
既不會學劍,也不會用劍。
裴液踩著他的咽喉,隋再華所言的,那種囂烈的氣焰第一次毫無掩飾地噴吐了出來。這也是少年上擂以來,第一次冷冷開口:
“你這樣的蠢材,也配在我麵前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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