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早就清楚自己要問什麼,他本來就是衝著魚嗣誠去的,當年玉霰園的修築,如今他在宮中的隻手遮天,一切都不可能和他脫開乾係。
隻是如今裴液打不過他。
【汞華浮槎】確實是大明宮裡一具怪物,它純粹為這裡而生,而即便不談那怪異骨節帶來的龐大技擊壓力,想要對其造成傷害本身就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難題。
所以這時他才坐在這位蒼老的設計者麵前。
隨著時間流逝,裴液越發真切的理解了屈忻所言的醫理,直接粗暴地進入心神境接續梳理確實是修行人的行徑,醫道之深妙正在於將人當成一個人,而非一道難題,以近乎溫柔的方式,針藥緩進,調其內機,從外向內去溝通,以其五感為橋梁,令其在舒適與安寧中卸下心防,將創傷暴露出來。
毀亂的步驟,隻有病者自己清楚,那麼也隻有他自己站起來,才能真正將一切重建。
郭侑心中障壁的消去如此鮮明地外顯在麵容上,半張的嘴合上了,繃緊的麵肌舒緩下來,那雙焦點總是與現實景物對不上的眼睛也漸漸回落下來,瞳孔緩慢地回縮,仿佛從遙不可及的遠方收回到眼前。
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他竟然自己動了動腦袋,似乎在瞧殿中的陳設。
裴液輕聲道:“屈忻,你好厲害。”
屈忻麵色沒有變化,對這平平無奇的誇讚全然免疫。
“你這個藥方能不能教給我?”
“你要拜入泰山門下嗎?”
“你們不是廣惠天下醫士嗎,怎麼還這般門戶之見。”
“你是醫士嗎?”
“你教了我,我不就是了。”
屈忻瞧他一眼:“以後熟了,我可以教你一些簡單巧妙的醫法。但《靈樞叩心錄》是很深奧的醫經,雖然瞧著施用簡單,但其實是對醫士造詣的極高考驗,針道、藥理、經脈、神樞、經驗……但有一處水平不足,就可能出現難以預料的情況。此術施用,對每個病者都要重新製定方案,不是一概紮針喂藥就行的。”
裴液沒聽後麵一大串,隻微微皺眉:“什麼叫‘以後熟了’,現下咱們不熟嗎?”
屈忻偏頭看著他:“我能抽你一根筋用嗎?”
“不行。”
“你瞧。”少女冷淡地回過頭去,仿佛這已足以證明他們交情尚淺。
裴液托著下巴不再搭話,屈忻忽然道:“郭侑。”
老人一怔抬頭。
裴液挺起了身子,李西洲也望了過來。
“好了,得益於玄門的好身體,此步很成功。”屈忻低頭拾起排在案上的細線,一一捋直後輕輕一抖,郭侑頭上如同濺射出一片細光流銀,三十二枚軟針同時飛了出來。
屈忻纖指一繞,將之整整齊齊地納在掌心,而裴液已經沒看她了,他凝眸盯著麵前的老人,腰腿微微撐起,身體已下意識繃了起來。
郭侑仿佛活了過來。
他神色中還是帶著茫然,眼睛幾乎不落在人的臉上,但裴液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處在一位玄門的視野中了,即便沒有敵意顯露,但當你就在他身前兩丈內時,那種威脅其實揮之不去。
“……郭侑?”裴液試探道。
老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裴液對視著這雙眼睛,道,“你還記得二十四年前的【汞華浮槎】嗎……據說它是用蛟蛻之骨鑄成,那是什麼東西?”
郭侑定定瞧著他,在裴液靜待的目光中,這位老人竟然真的張開了口,怔怔的、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認真的叮囑:“蛟蛻之骨……蛟蛻之骨是娘娘所賜啊,不可輕動。娘娘旨意,需要……需要從中萃取……萃取……噢,對了,已經用來鑄造【汞華浮槎】了。”
他喃喃著,仿佛一個失憶的人拾取著地上散落的記憶。
“不錯,你用這種蛟金設計出了【汞華浮槎】之軀,你記得它有什麼弱點嗎?”裴液探身問道。
“汞華浮槎……汞華浮槎……金為骨,汞作髓,那是凡人之仙軀啊……你也想要嗎……”郭侑唇角竟然微微彎了起來,像是孩童的笑,似乎想起的事情越來越多,他低下頭怔怔道,“弱點……蛟金哪有什麼弱點呢,隻是我還沒有——”
他話語忽然截斷,就定定地停在了那裡,大殿中一時寂靜,裴液微怔一下,抬手道:“郭——”
他瞳孔驟然一縮,腰腿猛地彈起避開,第一時間是先去遮護身旁的屈忻。但比他更早一刻,少女素白的手已在他腰上輕輕一送,一股柔力已拋著他避開。同時少女指尖一彈,一道細針如在空中劃開一道水幕,擋在了李西洲之前。
裸頭披氅的瘋癲老人驟然躍起,接觸到外界的同時他似乎也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強大身軀,他躍起的姿態很醜陋,平衡也沒掌控好,在柱子上撞了一個趔趄,摔下來時砸翻了李西洲的案桌。
但下一刻他就如一道狂風席卷出了殿門,半息後外間傳來一聲轟響,那是正門被撞開的聲音。
李先芳端著一盆剛剛燒好的熱水過來,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裴液坐在一丈外的地上,抬頭看向靜立的少女:“這個‘難以預料的情況’,是因為屈神醫哪處水平不足呢?”
屈忻淡淡瞧了他一眼:“助手不行。”
李西洲道:“莫鬨了,這倒說明屈小藥君正澆在病灶,觸及關鍵之處了,須快追上去才是。”
她低頭拂了拂裙擺上灑下的燭油,剛剛突變時裴液目光落在這位殿下身上,在案桌被砸翻前她頗靈敏地起身後跳,輕靈得像隻小鹿。
“殿下明目。”屈忻淡聲道,“不過不必惶急,我在其人身上留置了一枚磁針,正為此時。”
言罷取出一方小小的磁盤遞向少年。
裴液站起身來接過:“你的病人,你不去嗎?”
“今日醫事已畢,沒什麼需要我做的了。”屈忻低頭斂著箱子,“你該問什麼問什麼,明日此時之前,把他領回來就是。”
裴液輕歎一聲,提起劍來:“我也是剛剛縫好的傷員啊,又得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