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影子是誰的影子。
這是他中學時候的樣子。
“為什麼為什麼這裡會有這種倒影”
他不能理解地大叫了一聲。聲音在晶格的內部反複地回蕩,一直傳到了極遙遠的地方。
所有鏡子裡的人也在同時大聲地講話,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他在往前走,影子就變得更多。
不止是他中學時候的倒影,他還看到了十幾個更衰老的、各不相同的他的老年態的倒影在晶麵中緩慢地向前走。
有一個顯得精明,肥胖老邁的手拿著的是看不清的紅頭文件。有一個看上去格外窮困潦倒,凍得乞乞縮縮,佝僂著自己的身子。還有一個則格外矍鑠,滿麵紅光,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像是教師般的眼睛。
所謂教師的眼睛,便是雖然沒有特意觀察、但底下的學生、晚輩或其他更下的人總是會以為在看向自己的目光。
其中種種跡象,一一不同,難以言儘,千千萬萬的老者仿佛都身處於不同的次元,他們的經曆遭遇很難被認為是同一個人生的軌跡。
因為李明都看到了有不少毀容與殘廢的。而毀容失真、或者斷手斷腳的,看上去也不是特彆的老,甚至要比大多數真正衰老的顯得年輕。
但如果說他們不是一個人……
李明都不能確信。
因為其中凡是還能辨識臉部的,他仍可以見到他自己的痕跡。
這些痕跡不是李明都能夠真的辨彆自己衰老的樣子……他不愛照鏡子,也沒有做過什麼對自己老年模樣的模擬。
但他,但他……看到了近乎於他的父母與他的祖父母老去與死亡前的麵孔。
這些熟悉的人的麵孔在鏡子中似曾相逢,卻又渾然不同。
衰老的李明都們走在晶體的一邊。而晶體的另一邊則不是這些衰老的人的,是那些屬於年輕的李明都的倒影。
這些年輕的影子則更古怪。
有不足兩三歲的嬰兒在地上爬,也有可能剛剛入學的七八歲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背著書包在往前方走,有的疾步如飛,用父母的話說,那就是“趕著投胎”,一定要在彆人的前麵走到終點。
有個少年走得身子挺直端正,像是在軍訓裡正在學軍姿的時候。而有的依稀可以看出曾經學過軍姿走路的樣子,但輕鬆隨意,銳利的目光與自信的眼神好像在看極為遙遠的地方。
有個少年則顯得無聊,自己用自己的手、把五指擰成一團,像是在模擬或扮演什麼小人,明明走在路上,卻出神了。
有個孩子營養不良顯得纖細,麵色蒼白,一雙頑皮的眼睛卻顯得格外機靈。有的身寬體胖,肉乎乎的格外可愛,但走著走著就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軟綿綿的臂膀在空中揮動,眼瞧著是不想再走了。
胖的、瘦的、活潑的、自閉的、怒氣衝衝的或者傻傻快樂的,都處在不同的鏡麵之中,在這無限的晶體晶格之間反複地遊走。
直到兩邊都接近於李明都如今作為青年人的模樣。
但青年人們的樣子也是各不相同的,既有直背寬肩、不做打扮、帶著點天真淘氣樣子的人,也有頭發梳得雪亮、臉上抹過什麼化妝品的精致的青年人。既有板著一張臉、顯得格外嚴肅的青年人,也有咧著嘴、總是在笑的、搖搖擺擺走路的看上去不牢靠的青年人。有的依稀能看出一些少年時期的俊逸瀟灑,但如今已顯得頹廢。
他們的衣著同樣變化繁多。他們的發型也略有差異,從看上去像是軍人的健壯勻稱穿著軍衣的李明都,到身材瘦削、帶著軟帽看上去像是藝術家的李明都,從麵容頹廢、皺紋與痘斑儘顯的李明都,到麵容整潔、像是女孩子一樣在塗粉保養的李明都,又或者單純榮光煥發、精神良好的李明都,仔細搜尋便儘數在列。
隻是他們的麵容,李明都大多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以致於看得熟悉。
假設叫他端著鏡子,去分辨其中哪個不是鏡子中的自己,他可能……做不到。
衣服有些他不擁有。如果先拋去服飾,單論表情,單論麵部的好壞,這些青年的自己,就都是他可能做出的表情,可以做到的塗粉或者不塗粉,可以做到的皺起眉頭或者咧開嘴在笑。
無限迷宮,無窮影子,無數迷離。
繁亂重複的晶體,千千萬萬的鏡子,像是某種無限回旋的樓梯或移動扶梯。樓梯有上樓的、也有下樓的。他走在樓梯的這一邊,無數的人有的走在他的身旁,有的走在另一邊的樓梯上。
他時而向上、時而向下。
有的人在他向上時向下,或許是模仿了他過去的向下。有的人在他向下時向上,或許是模仿了他過去的向上。
在這無限的晶格之間,人影重疊在無數的晶麵上,已經無法分離,猶如最開始時折射開來的光線,已遍布四麵八方,過去的、未來的、現在的倒影重疊在一起,皆如夢幻。
結果等到他停下腳步時,所有的影子已經有某種光學上的延後效應,使得彼此之間的停止,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呈現一種階梯的、連鎖的反應,仿佛是整個晶體空間內的所有物體都在如波浪般的推進與回蕩。
李明都停了好一會兒,才恍惚地繼續走了幾步路。
這樣,他就立刻知道了這……不是結束。
在他從一個十二麵體的晶格中,沿著一個缺損的晶麵進入一個長方體的晶格的時候,他看到了在一個老到極點、眼瞧著就要進墳墓的人影前頭,一個初生的不定型正在……緩慢地走。
於是不多及時,原本就千千萬萬的人影之間,又多出了千千萬萬的不定型的影子,接著就是……那與不定型合在一起的人。
有的人好像僅剩下一張薄薄的皮,有的不定型則像是蛇一樣纏繞在人的腰間,還有的,還有的……那真是與不定型相合的人體嗎
他看到了一個純然的機械的人正在地上走。機械人是一個人群,在那人群之外,他還看到了像是鳥兒一樣在飛,像是蝴蝶一樣在翕動翅膀,像是某種晶體在地上滾動的,像是龍與蛇一樣,遊動在空中的,又或者是魚一樣在翕動魚鰭的。
其中也有李明都更眼熟的動物,譬如像是長著許多牙齒、還有一條濃密尾巴像是鬆鼠一樣但卻不是鬆鼠的動物。也有像是猴子一樣長滿了毛發的動物,又或者像是猿人一樣的動物,所有的作為動物的影子也都在晶格中緩慢地行走著。
衝擊性的生理性的惡心,以及,生理性的昏暈眼花,讓他李明都幾乎無法觀察眼前的任何一個具體的形狀。
所有的形狀都像是某種不可識彆的迷夢。
他隻意識到這是個埋在冰雪與海下的、無限倒映的迷宮。
好一會兒,他再無法抑製住心中痛苦的思想,與對完全未知的現狀的憎恨。他強迫自己去思想:
“不要多想,不要抱怨……假如那本書把我三度送走,又兩度帶回,顯然它是有某種機製,某種目的的。這種目的一定能讓我第三次地回去。”
這是個不著邊際也沒有根據的設想。
但這個設想給他混亂的心靈注入了一股暖流。
他坐在原地休息了一會兒。這裡的環境還算不錯,氣壓、濕度和溫度都很適宜。他可以用不定型強行燃燒一部分脂肪,來維持一點行動能力。
再一會兒,李明都站起身來,不經意地往身後走來的一路上看了一眼。
所有的影子與他一回望。
他們看到,像是曆書封皮表麵那碎花般的紋理,正在晶麵上緩緩地流淌著,它就像是有顏色的水注入原本透明的杯子裡,也像是一幅畫被插進原本透明的玻璃板中……
還像是一股來自他方的水流入了一條原本並不相關的大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