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融解,冰塊隨波而湧。煙濤微茫,從海麵升至天空,經日不絕。
太陽東升又西去,不一會兒,就迫近世界的儘頭。漂流的煙霧蜃氣與火山噴射的灰塵一起在地平線的儘頭與太陽的底下不停地翻滾著。時值二十億年前的黃昏,天空升起了兩輪明月,在太陽下黯然失色。閃閃的金光灑在冰水混合的波濤之上,像是在熊熊燃燒。
無際的海麵上,黑色的長方體隨水漫無目的地漂流。
李明都坐在黑色長方體的邊沿,雙腿浸沒在飄著浮冰的水裡,隨之一起沉浮。天地山海皆是發白,還有偶爾幾座看不到頂的巨型冰山,會帶著千千萬萬的碎冰岩礫,在霧氣中前行,又從人的身邊走過。
這片大海的溫度仍在零下,冰層固然開裂,但下方的水到了上方,一邊在釋放過量融入的氣體,一邊又有結冰的跡象。
環境的改變既迅疾又緩慢。釋放溫室氣體的微生物們,與這個世界原本既有的冷卻的大氣層,正在做一場無形的鬥爭。而這一鬥爭,或許千萬年內都看不到任何的結果。
李明都按照秋陰傳授過的知識觀察了整整一天太陽的東升西落和自身影子的長短變化,才恍惚地猜到,他在鑽地與遊海的過程中,從北回歸線附近漂到了接近赤道的某個位置。
在這前所未有的冰河世紀的短暫時間裡,赤道的周圍偶然會發生冰層破裂的現象,產生一條冰水混合、類似於後世北冰洋的海流,緩慢地在地球上漂流與循環。
之所以親自觀察太陽的升起與落下,是因為外骨骼已經不好用了。
在零下三十度到五十度的極端環境工作,又進入上百倍大氣壓的零下深海,又是被霧氣浸濕,又是異常磁場,經曆十數天也可能有數十天的艱苦作戰後,李明都都想要打開點隨便什麼都可以的文檔,來消解一下不可捉摸的時光,結果增強現實許久未能喚醒。
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外骨骼攜帶的智能係統宕機了。
不過槍械、輔助運動組件,紅外夜視儀、頂燈等一些功能部件沒有損壞,還可以正常使用。但能源不夠了,材料自身的保溫性還能堅持,但加熱組件這些原本他就不舍得用,現在肯定是用不了了。
大霧籠罩了無際的冰洋,太陽即將沉到地平線的另一邊。
刺骨的寒風呼呼地吹在裝甲的表麵,裝甲上的字母已經脫了漆,有海底的微生物附著在漆上,可能在吃漆。
李明都坐在黑色的長方體上,看著無邊廣闊的大海,看著飛騰的冰霧,他什麼也看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在這片冰天雪地裡堅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多久。
與那未知晶體的接觸,讓他以為自己有了一點機會。結果這點機會看上去隻是他的幻覺。
白天日照強烈時,他還會想:
“既然曆書會把我從現代突然傳送走,那麼,某一天它突然又把我送回去也是可能的吧”
等到那比現代大得多的月亮升入高天,海中的潮水欲發洶湧,浪汐帶動了黑色長方體的搖擺,冰冷的夜風無情地舔舐盔甲時,他的心思陰沉下來,開始想:
“不要在做夢了,沒可能的。你得做點什麼……就像魯濱遜漂流到孤島……或者其他什麼奇幻求生故事一樣……”
可是李明都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這個絕滅的冰河世紀可能什麼也做不了。這不是魯濱遜和他有葡萄有山羊的荒島,這是一個還未誕生的世界。
它可能比李明都所熟知的白堊紀大滅絕,以及更早的寒武紀生物大爆發都更為久遠。
這是一個人類及現代一切動物植物的先祖還隻是原核動物的冥古的時代。
宇宙一片莽荒。
夜幕幾度降臨。到了臨近大陸邊上,周圍的霧氣稍微消散,繁星倒映於冰洋之上。寬闊而年輕的銀河靜靜地流向了大地的東方,直與其他的星光交織在一起,絢爛滿天。
他仰望天空,又想道:
“不過我也比魯濱遜強呀!我有很多工具,我有不定型的身軀,我還身強力壯。可以的……我能做到的。”
他拖著黑色的長方體,抵達了冰川的岸邊。這裡的冰川覆蓋的不是海洋,而是岩土大地。他靠外骨骼、工兵鏟與磁軌步槍大功率模式,連爆破帶挖鑿,鑽出了個深邃的洞。
這樣,他就能把自己埋在地裡極深的地方,度過冰冷的又一天。
而他的生活就像這片沒有邊際冰原,白茫茫一片,好像什麼都沒有了。
除了一個黑色的長方體。
上麵寄托著他回去的希望。
儘管他並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憑這東西回去。
第二天黎明,他從洞裡爬出來的時候,黑色的長方體被冰洋的大水往遠離岸邊的地方衝走了。李明都嚇了一大跳,趕忙潛入海中,逆潮遊去,花費了好一波力氣才黑色的長方體重新撈回了岸邊。
“好啦!得用我的新本事了。”
被命運放逐的年輕人哈哈大笑起來。
為了固定住黑色的長方體,得做一點鏈條。一切有機的材料在這個時代都不存在,這個時代擁有的隻有金屬。
金屬礦藏不同於煤炭或石油這些有機物,在地球的形成中,隻依賴於沉澱和富集這兩個過程。彆說地球,飄在太空中的小行星也富含各類金屬礦物。在地球上,有礦脈露天可見,表麵隻埋了一層冰雪泥。
找到一片不遠處露天礦物後,他就用不定型的身體開始吞吐物質、哺育“珍珠”,做出了一條長長的鐵鏈子。他把鐵鏈的一端綁在黑色的長方體上,另一端則綁在礦脈的邊緣。
礦脈的底下意外有種類豐富的微生物聚落,是能吃的地衣,他決定把礦脈作為自己的臨時據點,而就著自己開采的小洞更往深處挖去,做成自己的小家。
白日他用不定型身體采礦,配合其他工具做成零零碎碎的生活物品,譬如斧頭、杯子與臉盆,晚上他就棲息礦洞中,嘗試推平岩石,做出石座與石床,又用黑色長方體聚焦陽光烤乾土壤,堆在床上,當做自己的被。
每日太陽升到最高時,礦洞頂上無邊大山的冰雪消融,化為流水涓涓而下,滴過洞口,恰似珍珠倒卷簾。
而日落夜來,流水頓時凝為冰雪,便作冰淩。礦洞很深,李明都呆在裡麵稍往外走,才能見到一片井口大的天空。一**得多的明月和一輪小得多的月亮,在洞外此起彼伏,偶爾共天,偶爾同隱。
天淡,銀河垂地。
李明都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關心起星星的。
像是他數千年前或數萬年前那些無所事事的先祖們一樣,隻能在洞口或窗後,仰觀天地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秋陰傳授的知識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關於天文的。
有太陽的東升西落,影子的長短變化,有金木水火土、有每個季節星空最明顯的大三角、最主要的亮星的判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