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生病了嗎”
李明都對著磐妹一片蒼白的臉,擔心地問道。
磐妹睜開她一雙黑眼珠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額頭,從鬢發邊上流下的汗水,在空中飄成了斷裂的冰絲。
“我還好。”
她從木車上勉強站了起來。頭腦雖然昏昏沉沉,但她還能支撐。現在的情況,她想,不比她小時候生大病那場昏天黑地的情況更差。
她說:
“喝點熱水就好了。”
年輕人皺著眉頭,責備地說道:
“我去請教巫鹹,你稍等一會兒。”
“不……沒事的,讓我走在後頭就好……嗯,彆讓我和孩子們呆在一起。”在一種眩暈中,她踉踉蹌蹌地往後走了一兩步。
磐妹知道巫鹹的醫術其實並不那麼靈驗……但她很害怕被真的診斷出來什麼。
至於遠離人群和孩子,則是這些部落都口口相傳的某個嚴肅的教誨。
她搖搖晃晃地走著,幾滴眼淚從眼眶的邊上流了下來。
李明都執意找來巫鹹,他不懂醫理,遠古的醫術也好過沒有。巫鹹原本皺著眉頭,但真正診斷過後,卻舒了一口氣:
“應該不是瘟疫……但也最好彆靠近人群,先在外圍呆著吧。”
磐妹聽不太清楚他們的話,自顧自地在後頭緩慢地走著。曾經,磐氏家族出現過被“邪惡鬼祟的東西”附身的人,那些人都被趕到了外麵,有的被吊在樹上幾天後身體好了被放下來了。有的被趕到了山穀外,徘徊幾天後就再不能找到蹤影,再幾天,人們便能在荒野上撿到一些可能是人骨的骨頭。
她沒有仔細地想過這些事情。
她還迷迷茫茫,不太能分得清楚生與死的界限。
人死後,會是個怎麼樣的狀態呢
這些,她也沒有想過。
這時候,年輕人走在她的身邊,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他不知道這是個多麼笨拙的動作,磐妹晃了晃。
他連忙謹慎小心地用手扶住磐妹,說:
“你還好嗎”
“我好……還好……”
“巫鹹說你得遠離人群……”
“嗯,我知道,巫都會這樣的……”
“除了熱水,你還需要什麼嗎”
聽到這話的磐妹忽的精神起來。她抬起頭,仰視著年輕人,眼睛裡閃著一種無暇的崇拜的光采:
“達瓦希,達瓦希……你說……人閉上眼睛後,是去了哪裡呢到底是看到了些什麼”
同樣的,她也分不太清楚夢與現實的區彆。閉上眼睛後的夢的世界,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好像就是同樣閉上眼睛後的死的世界。
隻不過前者短暫一瞬,而後者綿長無窮。
年輕人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隻一會兒,磐妹已經不再關心這個問題。誰也不知道她的思維是如何變轉的。她在一陣一陣的發燒中說起了誰都聽不懂的胡話:
“山穀的風呀……天上的雲呀……雨還沒有下,人呀,還能再度見麵嗎……燕子展開了翅膀……羽毛啊……人呀,會去遙遠的地方,睜睜眼睛還看得見嗎……”
她病得糊塗了,意識不到外界的情形,年輕人隻好把她背起,磐妹無意識間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兩個人慢慢地走在隊伍的後頭。
而隊伍的前方,夕陽正西下。人們的背上閃著一片寂靜的紫紅色。腳下的影子,長長的,拖在無邊的大澤、無限的路上。
可能寒冷在大澤是消退了一些。乾燥的冷又變回了濕潤的冷。
前者能活活凍死人,是人們畏懼的。後者無時無刻折磨人,也是人們畏懼的。
幾個宿營地點過夜後,都潮濕得厲害。人們卻要繼續向前走,隻好把更多的食物掛在牲畜的背上,滑撬或者木車上,好叫他們能邊走,邊曬乾發潮的乾糧。
大澤上的野生動物比起覆雪的荒野要稍多。偶爾休整一兩天,能從地裡挖出泥鰍,遇見蛇,摘下一些綠草葉子,也偶爾能看到一些中小型的,像是鹿或羊的食草動物。
每遇見,大家夥就會一起捕獵。但這些存活下來的動物機敏得不止一點兩點,往往需要精心設計陷阱。
冬眠的蛇在大澤中是極多的。熊部落有捕蛇的經驗,但捕蛇捕到了有毒蛇而中毒的人在熊部落裡也不止一個兩個。與食物相比,這點風險是不值一提的。
大澤好像確實無邊無際。狼部落的人也隻去過他們部落周圍那十幾公裡的一圈。再往外走,已經是他們未知的領域。
而越往深處走,世界就越荒涼。腐爛的土浸透了汙水。原本避之不及的帶刺的草根反倒成了可以下腳的地方。若是不踩在草根上,人這一腿沒進土裡近乎要沒過膝蓋。走在這裡的遷徙的隊伍,好像是獨木舟在大海上孤零零地行駛,見不到彼岸,回頭也見不到自己的來處。
小船在風浪中跌宕,誰也不知道它會駛向何方。
又一天黃昏,人們到了大澤可能是最大的一個冰湖的邊上。一望無際的像海一樣的水上飄著數不清的冰白的流淩。
等到入夜時,天上明星點點,水中也倒映出了滿天的繁星。
那時,磐妹的身體稍好了一些。她和著眾人一起來到湖邊。其他人在打水,她卻望著湖麵裡自己的倒影,哆嗦著用手掬起了一捧清涼的水,輕輕地灑在自己的麵上。那不知多久以前還在磐氏山穀裡忍受乾旱時的朝思暮想的水呀,在今天被實現了。
但已經不再需要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