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揉著眼睛起身,走到洞口往外一看,隻見得一道吃人的大水從山崖上直下,混著泥屑與砂礫,迫近了他們的擋水牆。激蕩的水聲像是連續不斷的響雷。在深深的夜晚看不清顏色的濁流,像瀑布一樣朝著洞口奔流。
部落人頓時大亂。男人們慌張地把他們那點作為財產的食糧舉到空中,女人們則勉強舉起了火把。無數的火把在黑魆魆的夜裡冒著滿天飛來的水滴走來又跑去,人頭攢動,走向更高處。
磐妹吃力地尋著其他磐氏家族的人的身影。她看到磐媧正在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帶著年老體弱的巫鹹一起走。而磐姐最上心的幾個孩子則在涉水往他們的方向走來。
“彆看了。”
李明都緊緊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又說:
“我都看著呢,他們和我們馬上就會和,石頭已經過去了,你跟著我走,彆多想。”
結果,這不經意的一眼,他就看到她冷得發白的臉上居然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了。李明都摸不著頭腦了:
“你笑什麼呀現在情況可危急哩。”
磐妹緊緊拉著李明都的手,在這濕潤的澤地上氣喘籲籲地奔跑,她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勞累,反倒笑著說: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高興吧……”
“你有什麼可高興的……”
李明都惱道。
磐妹冷得牙齒咯咯響,但兩片紅色的嘴唇仍然掛著笑意:
“可能是因為……沒有什麼能比過去的那些讓我感覺更壞的日子啦。”
“我真是弄不懂了。”
“你什麼都可以管我,但唯獨不能管我笑不笑呀……”
磐妹更加響亮地說道。
然後她更緊地抓住他的手,露著牙齒更加地笑了。
那時候,天空飄著許多雨點。雨點無情地拍打在人的臉上,而洪水就在人的邊緣奔馳飛騰。人走幾步,它也不時往外擴幾步,仿佛怎麼也逃不掉似的。他們一直跑,跑到遠離水的高處,見著水在山間激烈地徘徊,卷走了樹木。
雨一直到接近黎明時才停。月牙兒從雲的縫隙裡露出自己的身影。地上的大水卻仍在奔騰,上麵閃爍著冰冷無情的月光。濕漉漉的跑得失散的人們靠著火光彼此辨認,在山麓上重新相逢。
族長開始清點人數。隻這一場大水,就將人們在山洞裡長久居住的想法澆了個粉碎。而他們先前收集的放在山洞裡乾草食糧也大半化為了烏有。
人們被迫重新上路了,過上走一段路,找一點食物,再找一個地方棲息,然後循環往複的遊獵的生活。
巫鹹病得一天比一天厲害,大多時候他的意識都不很清醒,但嘴裡總是念叨著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的話語。
“馬上就到哪裡呢”
“他曾經說過的水草豐茂之地嗎”
可這老人幾乎已不能溝通,人們也就對這個答案一無所知。磐麥曾經委托磐媧問巫鹹這個答案。她得到了一個並不準確的更接近於“意義層麵”的答案。如今,磐媧起了好奇心,想要得到一個更準確的“地理層麵”的答案。她便開始整理巫鹹那全部珍藏的刻畫著文字的獸皮。
按照巫鹹的說法,磐媧是他的全權繼承人,她是有資格這麼做的。
但這些獸皮並不是優秀的信息的載體,有些被水浸得模糊,有些則已經七零八落,有些則在長久的遷徙過程中被損壞了,還有一些則丟失了。
她和族長可能是唯一能夠辨識這些獸皮上的信息的人。因為他們曾經參與過巫鹹記錄星象的計劃。
在記錄星圖的獸皮上,磐媧記得巫鹹都會標上地理位置信息,譬如說在哪座山的旁邊,在哪座海的旁邊,山像什麼,有什麼動物,也會標上時序信息,那就是畫上月亮的形狀。至於季節的標識並不重要,因為星星……按照包括李明都在內的巫們共同的認識,星星本身就是對季節的描述。
但直到整理的時候,磐媧才發現每一張獸皮上還有額外的幾種標識。這些標識的圖案千奇百怪,有的像是單純的累加起來的方塊,有的像是太陽,有的像是花草,有的則像是一團蛇或一隻鳥。這些圖案說不清楚是巫鹹留下的……還是某種單純的汙漬。
除了那塊能折射物質的晶體外,她的研究內容又多了一項,那便是巫鹹獸皮的繪畫。
除巫以外的所有人都背負著艱難的獵食取食的工作,沒有任何人能騰出空來幫她。不過巫鹹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在短暫清醒的時刻,奄奄一息的老人說:
“已經快了,快了……穿過一條小河,走過一片樹林,樹林上是沉甸甸的橙果,但彆吃多,會拉肚子。再往前是一片不結果的樹林,接著是土坡,然後就快了,就快了……”
說完這段話,他幾乎不能睜開眼睛,也吃不下什麼東西。老人全是靠意誌力在支撐。遷徙的人們得把他放在車子上慢慢地拉。
太陽升起又落下,露麵的時候不知何時已比不露麵的時候多,漫長的雨季在漫長的移動中好像也快到了儘頭,因為會結束,所以一切季節在人們的回憶裡又都變得短暫。
雨水的結束不是洪水的結束。過剩的水仍然淹沒著原先乾燥的土地。動物變得越來越多,一群群的雲雀在空中飛舞,野雁在空中互相呼喊,水上飄著一群白羽毛的小鴨子,而水邊的石頭裡則長出了許多柔嫩的小草。冰雪在這一片地區已經徹底見不到了,但溪流水澗卻到處都是,衝刷著每一片淹沒在水裡的樹根和草根。
大大小小的水坑分散在群山的每一個地方,白天閃爍著日光,晚上便倒映出了滿天的繁星。
一個登高望遠的哨兵說再往前就不是山而是草地了。那一片草地不是他們原先過來的草地,但也生出了大大小小的湖泊,而被水淹沒。雖說被水淹沒,可到底還有露出的地方,還是能走的,或許是比山更好的住所。
巫鹹幾不能言語,人們就更看重磐巫的意見。傍晚,李明都和捕獵隊一起帶著大批獵物回來,年輕的婦人們開始處理動物的肉。炊煙嫋嫋,升至半空。
疲憊的李明都耐心地聽完部落族長的意見,然後說:
“去吧,去吧,巫鹹原先是怎麼想的我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
磐媧更不必多說。牧力等幾個後來融入的小型家族略有意見,但看到眾人的同意,也不再言語。
第二天一大早,衣衫襤褸的人們踏過一個個水坑,趕著牛馬往山腳的方向走。在接近傍晚的時分,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磐麥,他興奮不已往隊伍後頭傳來了一個消息:
“前麵有片果林,快來呀!”
疲憊的人們的精神一振。磐媧聞言,急匆匆地也走到了隊伍的前頭,問到磐麥:
“哥,果樹在那兒呢”
“你來呀。”
磐麥領著她一起向前,踏著鵝卵石走過了一條清澈的小河。在河的那一頭便是一片黃澄澄的果林。
樹葉都藏不住那一顆顆飽滿的果實。果實的表麵有一層細細的絨毛,絨毛上還掛著點淩晨未散的清露。
磐麥摘下了幾個果子,也不管能不能吃,徑直咬下了果肉,還嘖嘖地評論道:
“有點酸……待會兒給回去幾個吃。”
誰知,磐媧根本沒有在聽他的話。她握著一顆黃澄澄的果實,喃喃自語地說道:
“老師說的都是真的……”
隨後,她抬頭向前望,霧氣籠罩著果林,荊棘和野草長得到處都是,遮蔽了前方的視野。她再也無法克製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走了沒幾步,就變成了奔跑。
“你要去哪裡啊隊伍還在後頭哩,前麵可能有野獸,危險。”
磐麥連忙追了上去。兩三個磐氏家族的年輕人也跟著他往前奔跑了。銳利的草葉在他們裸露的腿上劃出了幾道傷痕。兩隻鬆鼠被人們的舉動驚擾,連忙躥進了樹林的深處。一兩個不知名的小蟲爬上了人們的肩膀,咬了他們幾口,又被手拂拭了去。
“等等我呀。”
磐麥往前大喊。
磐媧根本沒聽他的話似的一跳,在石頭上停留片刻,心情激動地說道:
“真的是不長果子的樹林……沒有土坡,但是有片草坡。”
林邊恬靜,草地清新。在坡上,還有一道清冽的泉水。清冽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從泉眼中冒出,在一條很淺很淺的溝壑中緩緩地流動著。而在泉眼的旁邊,還累著腐爛的木頭和不知多少年前搬到這裡的石頭。
“這是……”
磐麥看到了這個泉眼和泉眼邊上的石頭,一時感覺有些熟悉。
但這時磐媧發出摔倒的聲響,吸引了磐麥的注意力。這著急的女孩走得實在太快了,她拚了命地向前,一個失足,便在柔軟的草葉裡咕嚕咕嚕往下滾去了。
磐麥心急,大聲道:
“小心點!神仙不得罵死我呀!”
他追著磐媧往下奔跑,沒走幾步,便看到了一片被山坡圍著的山穀。磐麥頓時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山穀裡是一片金燦燦的海洋。那是數不清的沉甸甸的稻穗正閃著黃昏的金色的霞光。清涼的晚風徐徐地吹拂著穀子,於是稀稀落落長在一起的作物們便像是海一樣,湧起了無邊無際的金色的稻浪。
磐媧從燦爛的禾穗之中站起身來,她感受到自己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她抬起頭,看到了一塊可怕的嚴峻的有棱角的黑色的石頭。
那時,太陽已經落了,最後的暮色從原野的儘頭一直伸展到了山穀裡。晚霞像是即將熄滅的火焰正要消失在深色的天幕之後,而大火星不知何時已從東方的天空升起了。
山麓是一片灰藍,初出的星星照耀著從群山間歸來的人們。
星星的底下,黑色的石頭豎立在金色的稻浪之中,好像從未改變過,始終在這裡靜悄悄地等待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