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明都原本沒有想要前往山穀。然而就在磐媧出發那天的傍晚,部落裡發生了一件大事。久病不起的巫鹹走出了房門。他在部落廣場上一個在下午的時候燒起的火堆邊上呆了好一會兒。
火堆燒到那時已經隻剩下了灰燼,零星的火點像是遺落在地上的星。幾個光屁股到處走的小孩還是第一次見到巫鹹,他們好奇地張望著這位古老的、乾瘦的像一小塊的蒼白的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的身邊。等到大人們發現巫鹹的時候,他正在和孩子們說話。
“我的媽媽向族裡的一位巫師請教過,說我已經三歲了,你比我媽媽還老,你幾歲了呀”
巫鹹指著天空中的一顆星星說:
“你們看到那顆星星了嗎”
“星星……”
孩子們抬起頭,在漫天的繁星中找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看到啦!”
“我也看到啦!”
“我不知道我的歲數……”巫鹹說,“不過我已經是第七次看到那顆星星從那一頭走到了這一頭了……”
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問到其他的孩子們:
“你們見過那顆星星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嗎”
“我沒見過!”
“我也沒見過。”
“那你一定已經很老很老了。”胖男孩轉過頭來,裝作嚴肅的樣子對巫鹹說道。嚴肅的樣子裝了沒多久,他就又好奇地問:
“你這麼老,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呀,你是誰呀”
但這老頭沉默不言,久久沒有回複。雨季的黑夜縱然不下雨,原野上也發著一層薄薄的水氣,遠處萬物的輪廓也就因此顯得格外模糊。明月掛在高山的頂上,月光灑滿了他背後的石牆。
不知怎的,他已經不大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他隻記得他是一個在河畔的部落裡的巫師……
調皮的孩子們等得不耐煩了,趁他不注意的功夫,一個家夥嘗試揪這小老頭下巴的胡子,而另一個則把白天從河邊抓到的癩蛤蟆藏在自己的身後,想要偷偷地癩蛤蟆放在巫鹹衣服裡的後背中。
大人們嚇得魂飛魄散,三四個連忙向前用暴力製止了孩子的行為,把他們拖走了。
被拖走的時候,那胖壯的男孩猶在大聲問道: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老頭依舊不聲不響,露著一種沉思的表情。
族長收到人們的通知,匆匆趕到。他問巫鹹:
“大巫,有什麼事情嗎”
聽到聲音的巫鹹轉過了頭,這時的族長才驚奇地看到了巫鹹臉上一雙凹陷萎縮的眼球。巫鹹恐怕已經徹底失明了,並且已經失明很久了,但他好像還是什麼都看得見,並且就在這樣一張麵孔上重新出現了族長熟悉了一輩子的莊嚴與溫和。
巫鹹問道:
“磐媧在哪裡”
“她白天往山穀去了,還要兩三天才能回來。”
巫鹹又說:
“……我等不了那麼久了,磐巫……磐巫也行,他在哪裡”
“磐巫已經休息了,要我去叫他嗎”
巫鹹點了點頭。
族長往磐氏家族的那幾間臨時帳篷走了沒幾步,又回頭看了巫鹹一眼。明月仍掛在山頭,從大河的方向吹來了一陣又一陣涼快的風,巫鹹正在往房子裡走,石頭壘作的陰影蓋在他蹣跚的腳步上。他看到他乾癟的臉頰的輪廓,也看到了掉了一半的銀白色的頭發。
他止不住地升起一個念頭,巫鹹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智人們的傳聞裡,那些最偉大的巫能夠預知自己的死。在很久以前冬天的某個日子,巫鹹曾私底下和族長預言過自己會在冬天結束以後的某一天死去。
“至於現在,”那時巫鹹在擋雪的帳篷裡,從容不迫地說道,“我還能活上很久很久。”
在下雨以後,巫鹹久病不起以前,他覺得巫鹹的預言失誤了,失誤在沒有死。在巫鹹久病不起以後,他覺得巫鹹的預言依舊失誤了,失誤在還沒有死。
不過在那時,人們已經意識到那是遲早的事情了。
因此,在磐媧執著於星象觀測、那些獸皮紙上山海圖像的解讀還有父母的時候,幾個家族已經碰過了頭,就在巫鹹的屋子外頭,他們在商討下一個部落巫師的人選。
磐巫沒有參與那場會,磐麥和磐媧的一個弟弟參加了這場會議。
磐媧的弟弟主張磐媧是巫鹹的弟子,理應由磐媧來繼承部落裡的巫師這一職責。
族長並不喜歡這個意見。他說:
“我是部落裡最年長的人,也是巫鹹的弟子,比磐媧更有資格,在巫鹹升天以後,理應由我擔任巫師。自古從今都是如此的。”
牧力站在一邊眯著眼睛,刺一樣地說道:
“你要做巫師誰來做族長呢”
族長不喜歡這個語氣。他身強體壯的兒子站在他的身後,危險地看著已經年老體衰的牧力。
而那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說話了。
“應該要由老人們推選產生吧。”磐麥實在是個天真的家夥,他提出了一個屬於過去的意見,“誰力氣大,誰有德行,誰就做族長。大巫不是那麼說過嗎而且巫師也應該是這樣選出的。”
“你說得對,磐麥。”
族長欣然讚成了這個意見。
“唯有大家夥都同意了,族長才是真正的族長,巫師才會是真正的巫師。”
這整個融合了的部落裡,熊家族的人仍然是最多的,而這最多人的熊家族裡,有求於這位族長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巫鹹的醒來打破了他的規劃。巫師的遺囑,是會得到眾人首肯的意見。
“隻願大巫不要留下什麼讓人厭煩的遺囑。”
他皺著眉頭感到了難堪,一邊腳步蹣跚地走到了帳篷的門口。
這巫鹹的學徒也已經很老了。
李明都在那時剛剛收工,準備休息了。門外遠遠傳來人們的吵鬨,站在門口看熱鬨的磐妹咳了咳嗽,轉過頭來對他說:
“巫鹹好像醒過來了。”
“他好了”
磐妹沒有回答,族長已經到來。他站在門口說:
“磐巫,大巫想要見你一麵。”
剛剛坐下的李明都重新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的一雙眼睛看著族長。而族長則目光遊離,在看他腳底下一小簇沒被燒完的從黑土地裡重新長出來的野草。
李明都收拾了一下衣服。不定型盤桓在他的脖子旁邊像是一條長長的圍巾。族長往一個聚滿了大人的火堆的方向走了,他則走向了巫的那間有梁的小屋子。
房屋沒有門,這個時代沒有後來嚴格意義的門,有的是獸皮做成的小簾子。他在簾子旁邊敲了敲,屋子裡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響。李明都掀開簾子,走進屋內。一縷月光輕悄悄地照在鋪滿乾草的床上。彌留之際的巫鹹就躺在月光裡睜著那雙沒有光澤的被腫起來的眼皮包裹的小眼珠子看著他。
幾隻小蟲子在他的身體上慢慢地爬。李明都伸手去抓幾隻小蟲,他說:
“我幫你洗個澡吧,老人。”
巫鹹低聲地說道:
“沒必要,朋友。你能把簾子拉開嗎這裡很悶,很熱,不好……”
李明都把簾子卷到屋頂,涼爽的晚風就吹進了這充滿了濃重的腐臭味道的室內。外麵的月光便照滿了一整堵牆,孩子們正在外頭嬉戲奔鬨,大河則在遠離部落的地方發出奔騰不息的響。
夜風明明寒冷,但巫鹹卻感到身體稍微暖和了一點,他顫顫巍巍地從衣服裡伸出了自己的手。
這時,李明都才看到巫鹹的手裡緊緊攫著一小塊有著許多不規則平麵的晶體。
“你還記得這東西嗎”
他問道。
“我當然記得。”
李明都扭過臉去,幾乎不想看現在的巫鹹。他說:
“想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站在原來的熊部落的土台上,我在壕溝的外頭,你的幾個人迎著夕陽向我走來,我遠遠地、你知道,我有望遠的能力,我就看到了你手裡的這塊晶體,慢悠悠地飄蕩在空中。我知道那是一種巫術,與巫禮所有的那塊晶體都是貨真價實的巫術……”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老人的麵孔上露出了一點笑容。他低聲地斷斷續續地說道:
“現在、你過來、看看……用這塊晶體來看我……你看到了什麼……”
巫鹹仍緊緊攫著這塊晶體。李明都猶豫地看著他,巫鹹又催促了一聲。他才走上前去,低下自己的身子,把自己的左眼湊到了晶體的前方。
皎潔的月光從外頭一直照耀在這塊古老的晶體上,而晶體的表麵便折射著不同的銀白色的光。就在眼珠子對上其中一個晶麵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具已經僵硬的沒有生氣的屍體正在一條寬敞的大河上向下漂流。已經爛掉的腦袋露出了骨頭,清冽的浪花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小小的塘鱧,不知道人過去的偉大,隻一個勁兒地咬著他的指頭。
李明都猛地抬起頭,借著月光,他重新看到了一個巫鹹,一個奄奄一息的但還不是屍體的巫鹹。他仍然躺在草床上,睜著那雙眼珠子,靜悄悄地瞧著他。
“你看到了什麼”
“我……”
李明都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直說無妨,在那裡麵,你應該看到了我。”
“如果我看到了你,那麼,我看到了你的死。”
巫鹹喘著粗氣問道:
“是在河水上慢慢地漂流嗎”
“是的。”
“那沒錯了,那就是我的想法……”
巫鹹嘗試做出一個笑容。
“你現在想死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
“不!”誰知巫鹹極力睜大了眼睛,胸膛像漏了風一樣欺負著,而猛烈一聲打斷了他的話語,“已經快到時間了!我是該死了!在冬天結束的時候,我就該死了……但我還想,想見到大家,還有我能夠回到這裡來,所以努力地讓自己多活一會兒,現在已經夠啦……夠了。”
“你彆用力,你輕聲一點……”
“彆聊那些了,聊聊這巫術吧。這是巫師代代相傳的秘密……”
巫鹹越說聲音越微弱,直至幾乎不可聽聞。李明都聽見磐媧的名字,巫鹹可能原本想要告訴磐媧,但磐媧不在了,他也得找一個人托付,於是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