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大漠深處拐彎,兩輛車離開了大路,走到了小路上。小路的邊上堆積著建築的殘骸。內裡空空的牆體孤立著、豎立著,像是沒有了肉的空骷髏。在這些空骷髏的旁邊,秋陰見到了一連串像是雨天傘花似的坑洞。坑洞與坑洞之間玻璃的、混凝土的、鋼結構的碎片到處都是。碎片的表麵蒙著一層灰。
這是幾十年前的軍事轟炸留下的痕跡。風靜悄悄地吹著沙場的遺跡,而它正彰顯著地球上的動物所沒有過的力量。
唐正說:
“我認識你的母親,那時候我還很小,你母親死後,我沒有再接觸過你們的家庭。但你的姐姐謝時晴是個聰穎的青年人,她很快得到了組織的重用,那時,我在無名基地做的是後勤兵,和她接觸過幾次,也就和謝時晴交流過你們一家,不過冬眠醒來後已經再沒做過了。”
秋陰沒有想到在這個時代同時遇到自己的上一代、自己的同齡人,還有更年輕又更老的人。她遲疑地說道:
“母親……你認識我的母親。那時候我的母親應該是在做皓石的研究吧。”
“我不清楚……這應該也是個保密的任務吧。她一向不待見我,我的任務與她也沒有交集。”
唐正沒有在看秋陰,他坐在大車上,望著石油基地廢墟的地方,好一會兒,他才懷念似的說道:
“你父親逝世後,你的母親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變化很大,她從原本的開朗性格變成了鬱鬱不樂,人們都說她一夜間變老了。但直到現在,偶爾我也會想起最後幾次見到你母親的場景。我一直在想當時會不會有人做些什麼,你的母親就不會那樣遺憾的逝世了……她的死,所有袖手旁觀的人,沒發覺到她的精神狀態的人,是都要負責的!”
唐正越說越激動,說到了最後,聲音變得悲涼。他搖了搖頭,搓著自己的手,低沉地說:
“抱歉,談到了一些沒意義的事情。”
“沒事的。”
唐正的言行讓秋陰感到困惑和好奇。
她低過頭,把已經調過的電台音量調得更低了些。人的聲音還有車聲隨之變得非常響亮:
“母親走的時候,我還不大。我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我的記憶卻很深。”
他說:
“你記得母親的那套社會學理論嗎”
“社會學理論”秋陰還是第一次聽說,麵露驚訝,“我以為她和父親一樣,隻獻身於自然科學,對社會學的理論並不感興趣。”
“不,不,不,像她們這種聰慧的人,一旦獲得了許多知識,就會忍不住知道更多,想更多的事情,最後總是會不自覺地走出自己熟悉的領域,而跨進到自己陌生的領域去,有時候就會出現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觀點來。”唐正說,“比如她,她支持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對於人來說,都是一場悲劇。”
秋陰皺起眉頭,她對這種知識分子反技術的論斷抱有一種天然的警惕。但唐正說這是她母親說的,她忍不住問:
“媽媽是怎麼說的,你能給我講講嗎……唐叔。”
大車是敞篷的,風沙不時吹在唐正的大衣上。唐正說:
“這就要說到啟發你母親的一個問題了。你的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年紀輕輕已經出過不少成果,也帶過幾批學生。當時,她問過許多人,問那些人覺得被人類圈養的牛、羊、雞還有其他一切的家畜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
“成功和失敗嗎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了。”
秋陰知道這個觀點,這個觀點曾經大行其道,她輕鬆地撐著自己的腦袋講道:
“毫無疑問是成功的,因為它們借由人類之手,擺脫了進化的適者生存的那種鬥爭……它們的日子比起野生動物變得好過了很多,不論數量、後代可能都遠遠超過原本野生自然演化的結果。哪怕談及基因庫的留存,或者個體的平均壽命,或許都能高過野生。”
“是的,謝博士也欣然讚同這一點,她認為在進化論的、從整個物種存在與延續的意義上來講,從宏觀的衡量來看,從任何一點來看,被人類所馴養都是成功的。接著,她往往會再問一個問題,如果讓你,讓人類變成這樣的牛、羊或肉雞,你願意嗎”
秋陰感到了遲疑:
“也許有些人願意,但我肯定不大願意。”
“沒錯,這就是人、憑借自己的大腦和本能所給出的最直接最直觀的觀點。我們不知道牛羊願不願意,但我們知道我們憑人類的那點本能肯定是不願意的。這個觀點與我們所賦予給牛羊的物種成功顯然是背道而馳的。從中是否能發現,個體的幸福,哪怕是所有個體各自的幸福,與整個物種的成功相比較,也決不能是一概而論的……”
秋陰一時恍惚。唐正則懷念似的繼續說:
“接著謝博士就說該談談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了。一萬年前發生了那麼一場農業革命,它徹底改變了人類原本以采集狩獵為主的生活,讓人類的社會邁入了一個地球上所有的動物都不曾有過的嶄新的紀元。這個嶄新的紀元,燦爛光輝,謝博士欣然讚同,並說,它對於人類的整體確實毫無爭議是偉大的,那麼,它對於個人的幸福有所提高嗎”
唐正頓了下。秋陰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他沉聲說道:
“謝博士說恐怕不是這樣的吧。首先,從僵硬的宏觀的平均壽命的指標來看,農業革命對平均壽命的影響不是立竿見影的。從同樣宏觀的人口的指標看,農業確實是讓人口發生了大爆炸,讓人類的數量前所未有地增多,變成了過去數百萬年的百倍千倍,它是那麼偉大,生產了一大批數不清的過多的糧食,從而成功地……用它價值的剩餘供養了一大批前所未有過的統治者、地主、奴隸主、官僚還有祭祀和僧侶們,讓酒池肉林,讓一心祈禱的生活變成了可能,以數百人上千人的生命和疲憊作為代價使得巍峨的建築、光輝的教堂、雋永的金字塔變成了現實。她說從此,那些采集者們的生活變成了農奴的生活,而狩獵者們的生活則變成戰爭的生活。超過千萬的農奴在烈日下日夜不停地勞作,並且培養他們的孩子,繼續為了烈日下的農作,然後在必要時,老老小小化為戰士,投身於前所未有的戰爭規模之中。這樣殘酷的戰爭在數千年來消滅了數以千萬的人,讓上億人流離失所,讓大爆炸的人口幾度萎縮。由於食物來源的單一和人口的極度膨脹,旱災、水災、雪災還有其他一切自然災害的威脅變得比過去更為可怕。不過她說在偉大的農業革命中,精英們的生活倒是沒有太多的跌宕變化,隻有極少幾次,會摧毀大部分精英貴族們的優渥。好在現實是公平的,對於農奴們到底還是有補償的。因為一代代精英們那些生得太多的子孫到底還是會變成農奴,來填補在戰爭和奴役中死去的農奴的空缺……”
聽到這裡的秋陰忍不住大聲道反駁:
“母親怎麼會有這麼反智的想法!”
但說到一半,她不再言語。那時唐正沒有繼續說話,麗水和那老頭小聲地在談論些什麼,秋陰沒有繼續聽見,藍天中的白雲悠悠流轉。太陽西斜,暗黃色的陽光輕輕地照耀,她突然想起她不久之前才在回憶中想起的母親的那段話。
好一會兒,她喃喃道:
“不……是會有,她和我也說過類似的話。我不知道她原來是這麼設想的,那她對無名基地,對整個現代文明也是這麼悲觀的嗎……她的想法是不正確的,不論如何,現在的我們都是農業革命的受益者,人類的整體還是得到了進步……何況在農業革命之前,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也是恐怖的。”
“彆忘了,我們說過,不要去談人類的整體和後來的人類。”唐正平靜地說,“不過你的前半句話是正確的,我們都是農業革命的受益者,過去的人受了害,但為未來的人栽下了樹木……這也是謝博士的言論被批評的緣故。但她是不服氣的。”
唐正的話聽得秋陰不太舒服。
憑著對已經逝去的上一代的好奇心,她硬著頭皮問道:
“那工業革命,媽媽是怎麼看待的”
車輪轔轔,唐正的聲音在車聲中聽起來格外遙遠:
“按謝博士的思路,工業革命還用講嗎我們那代的教科書裡不就寫到,工業革命是偉大的,震撼的,它讓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它讓機器取代了人力,讓大規模的工廠取代了個體的手工廠。然後,你的母親就說,是的,教科書裡也寫到,它殘忍無情地壓低農產品的價格,以工農剪刀差的方式迫使大量的農民光靠農業無法得到收入,被迫變成工人,以獲得更好的生活。在工業革命的初期,我們回顧一下,就可以輕易發現,原本隻是采桑織作的婦女們都成功加入了永恒的重體力工作的磨盤,原本隻是幫父母乾點小活的六歲兒童也可以親臨工廠的第一線,他們有幸的都可以參加這一偉大的革命,以便於她們的平均壽命重新回到二十歲上下。原本一個個分散獨立的家庭,第一次可以像蜂窩一樣密密麻麻的群聚生活,沒有任何一點私人的空間,從而讓前所未有的混亂得以滋生,讓虐待、奴役、從身體到精神的全方位侮辱和利用一齊迸發,用粉塵、刺激性化學物、金屬和垃圾讓人比農業時代更加發育不良與難看,以帶來偉大的蒸汽機、輪船和數不清的金錢、以帶來一批接著一批的鴉片、玻璃、鋼鐵、羊毛製品可以傾銷到世界的各處,以推動無限工業發展的巨輪,從而成功地造成數十億人的流離失所,造成數個大陸上的原生人種的腦袋上又多了一個全新的主人,讓霍亂、梅毒、結核還有其他各種疾病沿著偉大的航海路線得以在各個大陸廣泛流傳,用比農業時代更多的人製造更加巍峨的教堂、偉大的鐵塔、神聖的自由像。人口比農業時代變得更多了,人類的規模變得前所未有的龐大,這樣,在人太多的時候,人們製造出來的鋼鐵剛好就可以一舉消滅比農業時代還要多上數倍的數億數十億的人……”
秋陰無言,久久抬著頭。臨近夜晚的風吹動著地上的塵埃,荒地上尤且熱氣騰騰,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在今天以前,秋陰並不清楚她的母親原來是個對技術和發展感到悲觀的悲觀主義者。這種主義在人類的曆史上並不少見。
“這是過去的殘忍……人們說新時代已經到來。”
忽如其來的父母往事讓秋陰心亂如麻,她隻能佯裝平靜:
“現在的我們毫無疑問在享受種種工業的好處。”
“是的,我記得你的母親也說了這點,社會的革命在生產的革命之後到來了,她說這是時代的雙螺旋。但她也說秦始皇已經翻案了,巍峨的長城千古的功勞會被人們所記住,誰也不會記得短暫時間裡的長城下的屍骨。現在的人們談論長恨歌的愛情悲劇,又有誰會記得石壕吏裡夫妻彆,淚比長生殿上多呢……她說整體的人類從進化論、從動物延續的角度上講,一直是成功的。”
唐正笑了笑,手伏在自己的額頭上:
“我也不讚同她。她忽略了生產力的發展帶來了生產關係的變化,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固然帶來了一時的苦痛,但沒有這種苦痛,也不會有生產關係的變化,也不會有更後來的解放……我曾經是那麼想的。”
秋陰定了定神,問:
“那現在呢”
“現在,我想,對於個體的人而言,這種變化還是太沉重了。”
唐正低頭說。
在他的聲音落下的時候,太陽已迫近了地平線。斑駁的晚霞蒙在大漠的上方,沙子像是燒著了一樣變得一片火紅。白晝即將閃滅,而黑夜又要卷土重來。光帆的斑點像是一片暈散的雲掛在地平線上,照亮了遠處的樓台。
樓台顯出影子,影子被夕陽拉長,便一直延伸到正在開近的車的底下。
空中照舊沒有飛舞的機器,而樓台的後頭有一片黑壓壓的建築。秋陰記得這建築,這是一百年前通往地下基地的入口。儘管模樣不同,但既然麗水說基地還在這裡,那麼這裡恐怕依然可以通往地下。
她最初來到基地時,嚴部長曾對她說無名基地是以兩百年為使用期限為目的所建造的。其建造的目的之一是保證在可能的核戰爭與核末日來臨時,也具備絕對的主動權和主動能力。
車停在廠房的內部。
老翁拿著手電筒,其他三個人走在他的身後。他們打開蓋板,沿著樓梯往下走。
“這裡究竟還住著什麼人,都是基地的遺民嗎”
唐正搖了搖頭,他說:
“不是,不都是。”
他還說:
“你應該聽過地上有一些冬醒人的城鎮。不過那些城鎮也和現在的代人們住在一起。不過這裡沒有任何代人。”
人的影子被燈光照在白堊色的牆壁上。在底部的大門打開的時候,秋陰看到一條寬闊的長廊。孩子們正在老人的帶領下歡快地在廊道裡奔跑。
唐正說:
“我們是地下的冬醒人,這裡隻是一個無法適應現代生活的人們的據點。”
就像在二十一世紀時拒絕了現代世界的森蒂納爾人一樣,比秋陰與李明都更加純粹並且拒絕了現代支援的固守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