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座計算雲床在數據中心的第二層擺成了一圈,上百道光線在黑暗的空間內此起彼伏,包括數據中心主任在內的一百六十餘工作者都躺在灰白的雲床艙室內,直接與主機相連。
“征兆已至,但太空的底噪乾擾了計算機的判斷。我們正在做緊急處理。”
回複的數據流像是水滴滴進了湖麵裡,通過了張部的思考。
他接著問:
“穀神星內的晶體是什麼狀況”
穀神星上也有與土衛二相似的自動化監測站。自動化監測站電梯的深處,連接監測設備的檢測員彙報道:
“冰水溫度正在急遽升高,已經觀察到升華現象。”
這時,混跡在人群中的羅忽然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聞,大約在二十一世紀早期,赫謝爾望遠鏡曾報告穀神星上出現了水蒸氣的光譜。
“應該已經很近了。”
張部自言自語道。代人的身體體現不了心靈的緊張,仍然按照既定的程式,好像仍然鎮靜自若地。人們看到他的代人體正在向外走。
“你要去哪裡”
副組長問他。
“固定久了,身體給出的神經反饋很差,我要走下路,活動一下。”
“我又沒問你為什麼要走出去……”
張部轉過頭來,沉默持續了一分鐘,他從副組長的表現中察覺了一種相似的感情。
他笑了笑,說,“還請等等我,我也走一下。”
第二十波數據發回了數據中心,走出門外的時候,他們看到計算雲床的指示燈亮得刺眼。兩人走到一條圓形長廊舷窗的邊上,張部調高了自己的信息過濾程度,接著輕觸頭盔,電子眼所在的部分輕輕張開,露出了兩隻人的肉眼。
壯麗的星空就像是深不見底的大海,淹沒了那些發不出光的小行星。遙遠的恒星和太陽係內最大的那一批天體點綴了黑暗,黯然的群光落在眼眸裡,就像是水中倒映出的滿天的螢火,落在無限廣闊的陰影裡。
“在想什麼事情”
副組長問。
“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怎麼你也像那些冬眠人那樣開始懷念起童年與過去了”
“差不多,我在想我的小時候,那時候網絡技術還沒有現在那麼發達,虛擬現實的技術沒有聯通全部的空間,在局域的世界裡,更流行一種叫做‘可視化交互軟件’的概念。有一種通俗的應用叫做電子遊戲。”
“這個我研究過。早一點的冬眠人喜歡拿著球體在那邊拍或者踢來踢去。晚一點的冬眠人有相當一部分則更癡迷於這種遊戲。他們還喜歡做遊戲,特彆喜歡把自己熱愛的那些故事以可視化交互的方式呈現出來,操控遊戲裡的人在各種不同的世界裡走來走去。他們覺得我們也會喜歡。”
副組長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我沒有嘗試過。我瀏覽過許多,這些遊戲都以扮演和探索為宗旨。但光靠人自己設計的探索,是絕比不上廣闊未知的太空世界的。而光靠人自己設計的扮演,又怎能與現實之中自己努力學習自己想要的東西,與做到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更有趣味呢而那些古老的遊戲,光靠人自己設計的交互,又如何能比得上人與人工智能,借助比早期計算機更強大的工具設計的虛擬現實工具呢”
張部一時失笑,好一會兒,他才說道:
“或許吧,但我很早以前開始覺得有限的程度也有作為有限的程度的魅力。交互的匱乏與簡單,或者也有其簡單、原始與匱乏的魅力。想要界定魅力的界限是困難的事情。”
副組長不說話,張部就繼續說道:
“我現在也不再熱愛遊戲了。但我還記得我玩過的最後一款遊戲叫做定製地球,它好像一直很小眾,它的製作人也籍籍無名,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定製地球,聽上去好像是老套的模擬、沙盒類型的……”副組長瞥了他一眼,說,“我向來隻嘗試那些被證明是在人類曆史上具有裡程碑意義的作品。”
張部笑了起來。他目視前方,瞭望著陌生的穀神星。在穀神星的背後還有著其他的彗星與月亮,繁星若塵,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數據中創造的無數個世界之一。
“你猜得不錯,它的賣點就是完全可定製的太陽係及地球,和完全可定製的曆史、種族的模樣。它的數據來自於人類的文化總庫。你可以在裡麵扮演探長、扮演科學家,或者一個奇幻世界的法師,一個古代世界的皇帝……它的真實性無限的擴張。在裡麵,我曾經看過作為木星衛星的地球看到木星從地球的地平線上落下,也聽見過大名鼎鼎的貝多芬彈琴,而趙飛燕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那種眩目的無限的可能吸引了我,然後隻是上手片刻,我就感到了厭惡。當時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這麼好的東西,我會感到疲憊呢剛好我的父母接待了一位冬眠人,那位冬眠人好像很快又要睡起。她聽到我的問題,很感興趣,她就和我說,會不會是因為太多了、太真實了、太繁複了,也太疲憊了呢。我一想,好像就是這樣的,我在裡麵甚至要上廁所,沒乾幾下活,身體就感到了疲憊。哪怕消除了疲憊反饋,周圍無限的環境信息,每時每刻都緊繃我的神經……一切都像是現實,而現實對於人而言,從有意識起到產生無聊的念頭,需要多久呢……我不大清楚。人類的大腦能夠處理的信息是有限的,它或許不足以承受過於真實的重擔。”
副組長一言不發,靜靜地聆聽,目光追上了張部的凝視,在無際的星空中尋找著地球的方向。
張部繼續說道:
“一年後,在她準備冬眠前,我的父母又接待了她一次。我問到她我的發現,她是那麼和我說的……也許這種交互,隻在有限的情況下才會有趣味性。在無限的情況下,很快就會發現它的瑣碎和無聊,有些東西應當精簡才能得到樂趣,太過複雜的世界是人難以承擔的。領會到這點後,我對這種古代的虛擬現實可視化交互的軟件的使用就發生了改變,我降低了複雜度,不停地簡化所有的操作步驟,最後我發現,我喜歡玩的其實隻有第一階段。”
“什麼階段”
“創造的階段,把自己想要的星係、星球、世界、種族、曆史、社會、家族還有自己所扮演的人設計出來的階段,通過人工智能對其進行所有細節的補全。如此反複,然後,然後我就不停地在各種各樣的地球上漫步,飛躍一次又一次紫色的、綠色的、紅色的氣態巨行星的大氣,眼見天空中閃爍的燦爛的極光,觀察兩個靠在一起的地球的樣子,和可能存在的恐龍人、鳥人、蛇人、海豚人們做一場參觀,隻體驗他們生活最精華的部分,但絕不去扮演,也不和他們朝夕相處,我發現瑣碎的東西被排除後,我發現我的快樂變成了更純粹的東西,甚至不再需要這個遊戲,我要的隻是我自己腦海中的想象……我的沉迷引得我的家長很不高興,剛好當時有個提案是這種以幻想世界觀的虛擬現實會極大乾擾人的判斷力,他們站在了同意的那一邊。但那個時候,我無憂無慮非常高興。”
說到這裡後,張部久久沒有再說話,隻抬著頭,仰望著陌生的穀神星。他也是第一次在社稷太空城上仰望穀神星。肉眼見到的穀神星和通過記憶體見到的穀神星好像沒有任何差距,隻如今的更亮一些。在它的背後還亮著其他的無數的星。
第二十波的數據似是沒有異常,第二十一波的數據已經在彙總中。
“心情好點了嗎”
收到通知的副組長轉過身去,剛要走,又停了下來,問道。
“好多了。”
穀神星反照的月光灑在太空城孤獨的走廊上,它是黯淡的,走廊隻顯出一點若有若無的銀白,仍然是極黑的。隻有網絡世界裡的,黑暗太空的一切才顯得多姿多彩。
張部仍仰著頭凝視著真實的黑暗的天宇。整個漆黑無限的太空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塌陷坑。人類有記載的天體他都可以輕易地從數據庫中調出。有些星星他認得出來,有些星星他卻發現他認不出來。
不知怎的,他心底升出了一個想法,那些星星都是什麼呢
“你背負著光榮的使命。”
副組長繼續說:
“還是不要露出怯態更好,應當表現得更嚴肅一點。”
張部沒有回答,他歎了口氣,起步欲走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句話:
“你看到了嗎一顆無生氣的白色星球。”
“什麼你出現幻覺了嗎”
意識到什麼的副組長立刻轉過頭來,看到張部露出頭盔的雙眼返照著與眾不同的清朗的月光。月光裡像是有風雲在流轉變化。
“不是,不是,你沒懂我在說什麼。”
他聽到張部繼續說:
“已經到圈內了,肉眼可見,不是謊言。”
他往舷窗外的世界望去,看到穀神星的背後,像是正在升起一輪藍色的太陽。
監測點的看到比起人而言要早得很多。但人的意識到,或許這兩位指導組的組長便是最早的。
說來有趣,如果這一信息確切是以光速傳播的。那麼監測點收到來自火環的光,再把信息以光速傳播到社稷城,和信息直接被張部意識到,似乎是發生在同一時間的事情。不過監測點的傳播速度是受嚴重乾擾的。
也因此,真正記錄了異常的第二十二波數據還在陸陸續續來到社稷太空城的時候,太空城的隊伍已經靠自己的肉眼或電子眼察覺到天上來的光。
而到達穀神星自動化監測點隻遲了不到一分鐘。不過自動化監測點上的特派工作者們是不幸的。後來人們翻閱記錄才知道在監測站的底下,穀神星的冰礦中大量水汽的蒸發,像是煙霧一般從地殼的裂縫中像火山的煙氣一樣噴發出來。人們依靠儀器猜測應當存在於這裡的晶體,沒人看見與觸摸到,隻有在“場”中才能察覺,因此,那些工作者們正在按照預案進行緊急的觀察。
比那稍早一點的時候,數據中心的主任在雲床上正在陸續和各個點位進行溝通,在他想要和自動化監測點進行交流的時候,強烈的電磁乾擾讓他所處的虛擬現實一陣彎曲。
他也是身經百戰,意識到情況不對,就立刻把自身回退到單純的代人體內,拒絕與雲床連接。代人生物化的大腦隻留存了一陣微微的麻痹感。這種麻痹感似乎是生物神經的電信號(及化學信號)發生了與機器神經的電信號一樣的短暫的斷流。
數據處理人員們大多經受過豐富的培訓,意識到情況不對,也陸續斷聯。雲床一片片地黑下來。代人們陸續撥開裝置起身。嘈雜的網絡世界的消失,那些無處不在的虛擬現實的引導的消失,讓這群久居網絡的代人一時恍惚。失去工具的幫助,就像斷了手臂的失明的古人一樣,在現實中分不清東南西北。
對於代人而言,最令人驚訝的事情不是電磁乾擾。
那時是淩晨五點,他們看到不知從何而來的陽光照亮了整個太空城的內部,就像是黎明的陽光照亮了地球上黑暗的城市。一開始還忽明忽暗,讓人的影子明滅不定。但室內在不停變亮,很快,仿佛是太陽一躍從東方升起,白晝的明亮徐徐照遍所有房間,沿著金屬的輪廓驅散了蔓延一百三十多億年的黑暗。代人們麵麵相覷,都是第一次在陽光照亮的太空城中看清了彼此。那些屬於現實的真正的顏色,牆壁的鋼青色、燈色的指示燈,綠色的公告牌,草青色的溶液,棕色的桌椅,還有多姿多彩多種顏色的掛畫也就全部在金燦燦的光中一一出現了。
對於在太空工作、不論是社稷城還是第三前線的人來說,他們從來沒有設想過自己還能在現實中遇到地球般的黎明。肉眼難以適應突然其來的光明,微微晃花。
許多人要麼在線上交流,要麼使用合成聲交流,在慌張之間居然有失語症狀,不大能說話。混亂一旦發生,就難以製止。原先的領導也被裹挾在人流之中,而領導們也無暇顧及指揮,他們心裡有著都是相似的想法。
“委員長,發生了什麼”
主任好不容易在混亂的人群中找到了委員長。但太空城的委員長居然在渾身哆嗦。他抓著數據中心主任的肩膀。委員長緊緊盯著主任的眼睛,主任看到委員長所用的代人體的眼睛是塔吉克族稀有的藍色:
“媽呀,媽呀,是太陽升起了嗎光好亮,好亮呀!”
“委員長,你冷靜一點,我們是一座,我們是一座在小行星帶的太空城,一座避著太陽建造的太空城,一座沒有大氣不可能散射陽光的太空城,不可能會有陽光照亮一切。”
“對呀,對呀!那……那光是哪裡來的呢”
他一拍屁股,拍到了一個不是虛擬現實的而是真實的代人的女人的屁股,竟在原地失神了好一會兒,然後驚慌失措地向外跑去。
從走廊的舷窗那邊射來的光線照亮了擁擠在走廊上的人們的影子。黑色的頭發、肉色的皮膚、紅色的燈點還有鋼鐵的頭盔,
“你要去哪兒委員長,你得主持大局呀!”
“現在不是這麼情況”
委員長在人群拚命地向前擠去。到了前頭,人群反而維持了秩序。包括張部、副組長在內的指導組成員們都安靜地站在舷窗的前頭,小聲地、用人類的聲音在交談。
到了這個時候,對於委員長來說,也隻有相信先前第三前線發來的簡訊了:
“你們說得都是真的。”
“我們說了很多,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但我們絕無欺騙。”
張部冷靜地說道。五顏六色的陽光,正從通廊上一排十數個舷窗中照進黑暗的走道。
“那麼後麵的,也是真的咯……”
委員長晃悠悠地走上前去。人群這時候已經冷靜了很多。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互相退步,給他讓出了一條小道。
他站在張部身邊,立在舷窗前,看到穀神星已偏向窗口的一側,月球般灰白的表麵正反射著從其他地方照亮的煙火似的明亮。社稷太空城仍在按預定的軌道運行,成千上萬顆龐然的行星正閃爍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彼此的距離好像要比地球和月球更近得多。在簡訊中所談到的群星多是氣態行星。然而這裡的景象不同,多是帶著小行星帶的矮行星。
一條條小行星帶彼此彌散天地的上方,縱然仍然稀疏,但廣闊的數量業已填補了天道的不足。這全部蒼穹的碎石就像是土星環一樣若一條浩蕩的大河流在太陽的邊際。而其中也有龐大的矮行星,像是冥王星和卡戎一樣彼此繞著質心旋轉的雙星係統,其中一個雙星係統中,一顆矮行星綠意盎然,而另一顆矮行星上則全是冰雪。
也有三顆矮行星組成的係統,既有繞著共同質心旋轉的,也有先兩顆組成一個雙星係統,另一顆遠遠繞著這個雙星係統旋轉。這三顆矮行星既有彼此相近都覆蓋著一層綠意的,也有彼此不同,像是交通信號燈一樣有紅色的熾熱的行星、藍色的有水有大氣的行星和綠色的行星組成。
有單星係統,大多出現在天空中的單星仍然是固態行星,不是土星那樣龐大的氣態行星,並且它們都帶著一條碎裂的環,好像是它們的兄弟碎裂的痕跡。
而在全部的天體外,人們甚至看到了一顆龐大的氣態行星與它的星環橫貫了乳白色的天際。
“為什麼,木星那邊的描述和這邊是不一樣的呢”
委員長問道。
“可能這是木星和小行星帶的不同吧。”張部平靜地柔和地說,“木星是氣態行星,哪怕追溯到它的誕生之初,它也多半會形成一顆氣態行星。而小行星帶……”
“小行星帶可能是一顆未完成的行星胚胎變成的……在它形成的過程中,其實有著比木星更豐富多彩的可能性……它可能育成自身,不至於破碎,也可能在破碎以後,重新聚合成一顆行星……”
作為社稷城的領導,委員長比張部更明白:
“但這一切……但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
“誰知道呢”張部說著,想起自己曾經玩過的訂做地球的遊戲,“或許,外星人或創造這一切的上帝正在戲弄我們。他們把其他現實的信息也全部塞到了我們的世界裡,隻因我們發現了接觸了他們遺留下來的東西,發現了世界和時空並不是穩定不變的。”
單一行星的亮光原本不足以照亮社稷太空城的清晨。但全部的這些行星、小行星帶、星環,彼此靠近,那些柔和的大氣中的光線彙聚到了一起,越來越多,越來越明,直似柔和的魚肚白的初曙變作了金燦燦的大日的陽光。
這時候,社稷城外派的飛船已經捕捉到了火環飛船的痕跡。那時的火環,與其說是火環,更像是一塊長方形的晶體。它反射著這光輝萬丈的宇宙之中無處不在的明亮,從而閃爍著無限折射反射的斑斕的光影。
“這一切也許隻是個幻覺……”
委員長大聲道,沒人回應他,他反而像是說服了自己一樣,更大聲地說道:
“隻是個幻覺!沒道理的,沒道理的。”
“誰知道呢或許都是假的吧。”
張部並不說話,隻向著舷窗伸出了自己清瘦的手。不知何時,社稷城的下方大約幾千公裡處出現了一顆巨大的比地球還大得多得多的固態行星。舷窗也因大氣的漫射而格外明亮,人們甚至可以看到一座高山的頂峰上有一顆鬱鬱蔥蔥的不知名的樹。青筋暴露的手點在玻璃上,張部感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暖意。走廊的旁邊就是氣壓室,通過氣壓室就到了外置的船港。
他走到船港那裡,通過船港的舷窗凝視著無限廣闊的大陸,他深深呼吸一口,然後猛地打開氣壓閥,摘下頭盔,嗅到了與地球相似的冷冽的空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