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答道:
“因為真正的人的成長是緩慢的。”
說話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到天的頂端,血色的山麓背後還殘存著天地的陰影。斜斜的朝陽落到女孩的頭發上,她坐在一個簡陋的石凳上,像是陷入深思一樣頷了一下首。
李明都往外走了幾步,她突然張皇地大聲道:
“等一下。”
李明都回頭看她。
她就站在石凳邊上,怯生生地抬著兩隻黑色的大眼睛,她說:
“我想你是在說真正的人與我們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講,我們不是真正的人,是虛假的人。可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你說我們是虛假的人”
“因為……因為你們全部的生命隻能最多隻能存在七天。真正的人能活很久。人的成長沒有那麼快。我在實驗室裡見過像你們這樣的人,他們是被催熟的人造個體,其他的一些人把這些生成的肉當做自己的備用身體,在不需要的時候,就會銷毀。還有……”
李明都頓了一下,他感覺自己講得太多便不願再繼續說了。
隻是門外雜七雜八的討論聲已經起來了。年齡大的婆婆們在指點這個外來者的頭足。年輕稍小的母親們在議論他不遜的發言。從距離上看,她們不該能聽到屋裡麵的話,更彆說先前忽然圍過來的行為。
李明都心想這些人的交流肯定還有聲波以外的途徑。這時,女孩又直直地問了:
“實驗室是什麼”
“就是為了驗證一些東西而設立的狹小房間。”
他沉靜地看著那個女孩。
女孩皺緊了眉頭。她的母親惴惴不安地想要拉緊她的手,但她卻不耐煩地拍開了。她往前走了好幾步,緊盯著李明都,追問道:
“活得短就不是真正的人嗎”
“不是活得短,而是成長的存在的時間太短。有的嬰兒隻能活五天就死了,他也是人。但你們第一天就長大了,第七天就老死了。我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天,一天是多少時間”
這下,連李明都都不用回答她了。還沒散去的人群裡有個和她差不多大也長得幾乎完全一樣的女孩笑著大聲道:
“你忘了嗎就是一個晝夜啊。太陽升起到太陽第二次升起的時間。”
“是的,一天是一個晝夜。”
屋裡的女孩也笑了,她揚著下巴問道:
“那會不會我們的一個晝夜要比你們的一個晝夜長呢”
“因為自轉和公轉,確實不同的星球有著不同的晝夜長度。但我也在這顆星球上,我就沒有成長,這是你看到的事情。”
年幼的思考者又陷入了沉思,她感到了第二個不解:
“你的意思說,我們在同一個星球上就該有著相同的時間,所以你可以作為範本,來證明我們是假的人。也就是說,你的時間和我的時間是一樣的,我的時間和媽媽的時間也該是一樣”
李明都第一次稍微用力地盯向了這個陌生的又像是熟悉的年輕的麵孔:
“自是一樣的。”
“可是,你成長得更慢啊。我們的時間不一樣。”
隻幾分鐘聊天的功夫,思考者的頭發已經又長長少許,已經不再能稱之為短發了。
李明都笑了:
“那是我們不一樣的原因。你倒置了因果。”
“可是會不會是你的時間過得更慢,而我們的時間過得更快。但對我們自己來說,經過的卻是差不多長的時間。要麼,你就得去拿出一些證據,去尋找一些東西來證明我們、我們每一個人的時間是一樣的,是不是這樣的道理呢”
她說得分外認真。
屋外的人們已散去了很多,剩下的人討論聲更大了。
李明都饒有興致地說道:
“我想時間並不是這樣的。不能說每個人度過了多少時間,而應該說每個人經過了多少事情。你看你經過了一天是一天過去了,隻留下了一天的記憶。而我比你們這些人多活了很多天,我自然留下了很多天的記憶。這就是我度過的時間比你們多的證明。”
少女毫無滯怠地緊跟著出聲了:
“你說得有道理,那是哪些記憶呢”
“昨天,我遇到了你的母親,接著,我睡了一會兒,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出生。”
“你錯了,你還在用昨天和今天來代替事情,如果時間是不一樣的,就不能用今天或明天這樣的詞語來衡量真正度過的日子。你應該說我經過了在路上行走,遇到了媽媽,睡了一覺。要把時間的詞語消除,留下純粹的經曆。比如我,我睡覺,吃飯,小憩,學爬行,學走路,也學說話,我拉了一次屎,和人交談過很多次……”
她仰著自己的腦袋,站得很直,孩子的嚴肅是最大的真誠,她認真地在思考這一切:
“你看到我的出生,那就更不能作為證據了。因為我們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你當然可以看到我的出生,就像我的媽媽也看到了我的出生一樣。但我的媽媽有看不到的東西,那個東西卻是我能看到的。”
“什麼東西”
“死亡。我的外婆在夜裡死了。她隻看到了我的出生,卻再看不到我的成長所將經曆的一切。”
她說。
那時,太陽仍在萬丈陽光中上升,天空顯出一種奇異的雪白。天空沒有雲,隻有一些若有若無的煙。李明都從眼角的餘光中發現這顆星球的太陽不是渾圓的。它更像是一個橢圓的球。兩極亮得驚人,像是朝著左右無限延展而去。
比晚間稍微熱一點的風壓上了血色的山麓,雪白的陽光照亮了屋外的人。這些相似又各有區彆的母親像是把自己分成了一個人生中可能有的一百億種可能,猶如冰下晶體中所能倒映出的無數幻象。其中有個年輕的“母親”說女孩講的是錯的,如果有活得更久的人,那麼活得更久的人一定是對的,沒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人的真理。
另一個年老的母親哽咽了一下,她說她快要死了,為什麼這個人還能那麼年輕。
這些人的樣子越像他的母親,就越讓李明都感到惡心。
“所以你為什麼要說我們是虛假的人呢我還是不理解這點。”
回到身前,那個女孩的指甲正在肉眼可見的生長,在長到一定程度後便開始脫落。她的頭發不知何時,已變得又黑又密,像是瀑布一樣傾斜在白嫩的頸脖子的邊緣,閃爍著少女的光澤。
她的美麗,又讓李明都想起記憶裡的那張拍在樹前的照片,一種想吐的衝動讓他乾嘔了幾下。
他摸索了自己的太空服,發現太空服的內側帶了一把有趣的東西,來自於觀測站,已經脫去了它在二十世紀同類的結構。
“真好。”
不過在解開安全閥的時候,仍然會發出一聲令人恐懼的聲響。
“原來有這東西,一切都方便多了。不然會很疼的,我一直害怕疼痛。”
人們聽到了他的神經質的喃喃自語聲。
接著,一個黑魆魆的東西從他寬大的口袋裡伸出,對準了女孩的臉。
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寒光閃爍,似乎蘊藏著不可知曉的危險。女孩側了側自己的腦袋,大大的眼睛裡流露出無瑕的好奇。
在她向前伸手的瞬間,烏黑的長方體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強光閃動,晃花了周圍人的眼睛。
她頓時屏住呼吸,本能往後一退,亂風吹了過來,柔軟的身體便在空中搖晃了下,往左彈去。她的母親這時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朝著女孩撲去,把她撲倒這裡。
接著,某種在尖號的東西,筆直地落到了屋子的地上。
凝固的大地被掀出一個大坑,坑裡流出了沒有凝固的血。
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感到了戰栗。女孩清楚地知道那血是什麼,那是早上她的外婆被大地吞噬的屍體。
這時候,她們又聽到了哢的一聲。
安全閥自動扣上了。
李明都的一隻手第二次把安全閥解開,存在於其中熔融的化學物質傳遞著蓬勃的能量。這一能量可以推動等離子體的發生。
屋外的人早已一哄而散,所有的人都在逃跑。
“你要做什麼陌生人。”
母親乾啞地說道。
女孩在她的懷抱中後退。而母親則感到了孩子在自己的懷中掙脫的力量。她大叫道:
“你什麼都彆做!聽我的。”
動物在基因裡就流傳著的危機感與護犢之情讓母親無瑕思考眼前的一切。而孩子則靠著理性感受到了某種錯誤。
她疑惑地看向眼前。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