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球來到了人的麵前,黑球便繼續往外漂移。
暗色天體的相撞形成了以數十萬公裡的長度向外延展的鋒麵。它站在鋒麵的邊緣,第一次看到了如此廣袤無邊的非簇物質,像是人走出了城市,看到了大海。
按照它的理解,向外拋灑的物質理應要麼脫離,要麼複回大地,重新因為引力形成一個球體。
引力是均勻的力,很難在三維空間內自然地把物質拉成平麵或曲麵。
那麼問題出在哪裡呢
它小心翼翼地接近了簇的邊緣。
暗色的天體正在簇的邊緣發生碰撞。它發生自轉,變成正方體後,從正方體的側麵發出了信號彈,信號彈在鋒麵上閃出亮光,反饋了自身的角動量變化。黑球立刻領悟了其中的原理。
“物質拋灑出去時本身存在尖端。星簇會阻止自身的能量向低能量界麵流動。因此,暗色單元在流出星簇時,是以一份份的方式直線流出的……又因為它存在自轉,尖端在旋轉中拋灑,就形成了一個空心圓錐。但真正的宇宙其空間曲率的推動已經克服了讓物質重新結合的力量……所以物質怎麼出去的,就會以怎麼樣的形式向外漂移。”
黑球回望星簇內燦爛的繁星。
“問題在於,星簇以內的部分是沒有曲率力的,然而它卻形成了對稱的空心結構。這是怎麼形成的”
它想一定有某種裝置輸出了信息。
可惜的是,它,天球以及其他所有的球體都沒有一窺這一太古奧秘的機會。
先前它躲在海洋星球時,感覺所有的星星都靠近了一點。現在它感覺這些星星還在變得更近。
它要快點回到天球的身邊。
相距數萬公裡的另一側,天球正臨在李明都的麵前。
那是在簇的邊緣,天球的自發光照亮了自己身體上的所有明暗深淺的紋理,猶如倒映在天上的都市。
小小的團子,立在平台上,凝視著無上明星的所在。
是不是無上明星,李明都並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一定是與無上明星或者曆書具有共通性質的某種東西。
從那酷似晶麵折射的世界中,暗色的物質還在不停湧現。裡麵折射出的星星,像是其他宇宙的倒映。
呼吸的不暢已經被消除了。膨大的表皮重新收縮起來。李明都意識到他已經重新被天球捕獲,按銀球所說的,那就是開始“結繭”。繭給生物提供了最適合它們生存的空間,既不會感到饑餓,也很少會覺得困乏。
他冷靜地轉過頭去,仰望頭頂這顆不可理解的明月,說:
“你認出了我。”
周圍是一片杳杳寂靜。
現在的他不是人體,是作為不定型在活動的。
李明都繼續說道:
“你清楚地認為,我就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我。”
這時候,天球,從自稱來看,這肯定是天球在回答了:
“我看到了星星的背麵,於是知道了整顆星星的形狀。”
“整顆星星的形狀……星星……是我嗎”
所有人類曾給出的關於兩體一心與三體一心的猜想全部來到了他的腦海裡。
李明都咀嚼著字麵的含義,大聲問道:
“你知道我是什麼那我到底是什麼形狀”
天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那疑問的語氣肯定是追隨天球的某個球體說出的:
“超簇失調分裂綜合症候群,這種微生物的異常生長現象沒有想到居然還能在現今的宇宙環境中存在。”
可能有一千,也可能超過了萬數。追隨天球的球體圍繞著天球像是星環圍繞著它們的行星。
另一個球體則說:
“這也證實了史書未解的猜測,這一現象確實不依賴於宇宙真空的能級,對時空曲率的依賴也微乎其微。”
李明都還要追問的時候,從無上明星來的光照亮了繭的後背。
他轉過頭去,隻見所有新生成的暗色物質已經全部被球體收集。
這麼點的時間已經足夠黑球回到天球的邊上。它懸在天球的一側,同樣看向了這個少見的重子生物。
當時,天球或者某個球體說:
“該走了。”
話音未落之際,天球開始上升。圍繞著天球的球體們一一在這顆明月的周圍盤旋而起。李明都所在的新繭追逐群星,係在後頭,隨之飛翔。
他環顧左右,那兩顆眼熟的銀球就在他的身前。接著,那顆小的黑球也接近了。
要是它們不在一起,他還不能從漫天的球體中認出這三顆。
繭中的環境讓不定型的身體情況稍微轉好。
他更冷靜了點:
“這就是我的任務,是天球的需要。它要的是那種與單元一樣的物質嗎”
沒有球體回答他。
“這顆無上明星能不能回到過去,它現在是成為了前往其他宇宙的通口”
這時有一顆球體出聲了,是那顆黑球:
“船在過去被調校了。”
“好的,好的……那麼,船還能調回原來的樣子嗎”
他不無期盼地問道。
黑球說:
“已經向外生長的樹木,再不可能自己去把生長出去的枝條割除了。我們看不到它的全貌,不再可能理解它,自然更不可能調校它。”
不可能這三個字像一陣霹靂,讓李明都打了個寒戰。
好一陣子,他更深刻地理解了黑球的意思。
這顆無上明星聯通了不同的宇宙。也因此,想要調整這顆無上明星,在這單個宇宙裡是做不到的,至少球體們是做不到的。而穿過了宇宙的下場……灰球已經做了最好的注解。
那時候,他也不禁想起了球體們總是喃喃的那幾句詩:
“攬樁的繩子還在水裡沉浮,而船隻已經飄向了遠方……”
“那就是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嗎”
球體們沒有回答。
天球轉動了自己的方向,分布在絲弦般的軌道上的球體們同步調整了位置。李明都所在的小藍球一樣轉過了身。
那瞬間,李明都恍惚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一個天球,還有天球周圍無數的星。
好一會兒,他意識過來,那是天球發出的光,現在才追上天球的步伐,落到了他的眼簾之中——在已經度過的瞬間,它們發生了比光速更快的移動,接著速度又跌落到接近光速的水準,於是先前發出的光追上了他們。
白光比真正的星星大不了多少,像一道電弧一樣在黑暗的夜空中閃爍了一下就毀滅了。世界歸於黑暗。
整個無垠太空,全部能見到的視野,隻剩下了眼前的一個簇,像是光汙染的城市所恒久處於的夜。
星簇的邊緣,借著天球的光亮,隱約還能見到沙漏形的暗色天體。暗色的天體已經不能維持這一纖細的結構,重新向著致密的球形回湧。無上明星便因之掩蓋而不複現。
“天然的保險閥。”
黑球說。
“什麼意思”
它說:
“暗色物質最大程度地阻塞了光路,無上明星的效應也隨之等同於不存在。”
許久沒溝通的銀球中的一個也講道:
“對於這樣的東西,隻能用既不發光也不反光的物質將其埋葬。”
接著,它們都不再說話了。李明都心想球體們肯定還在交流,隻是不再用他能聽懂的話語說。他在這個時代好像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學不到。
天球離星簇離得更遠了。所有的球體更加接近天球。最接近天球的離它光滑的表麵可能隻有數百米的距離。也就是這個時候,在所有可能的語言管道中,一聲消息被傳遞了。一個龐大的球體說:
“簇要結束了。”
在李明都能夠思考這一小句的含義以前,那片密集的星空已經變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小點。接著一個晃眼的功夫,他就再也找不到那個光輝小點的痕跡了。
既沒有爆炸毀滅般的轟然,也沒有眩目燦爛的光景。
星簇的消失就是這樣的,從看得見到看不見,好像一滴雨落進了海。
天球的絲弦被拋到了天球的身後。球體的流朝著漸行漸亮的星雲駛去。他置身於這陌生的世界裡,對這天地一無所知。但所有其他的球體,還有他自己,都在目視前方,在奔向他們的方向。
十幾秒鐘後,也可能有一分鐘,他們到達了紫星雲星簇,李明都再度看到了天球內側的站台。天邊逐漸發亮,大小不一的球體們一一落到站台的各處,湧入不同的結構,或者消失在隧道的入口
冰冷的白光照耀著李明都。
所有的球體都離開了,隻剩下他一個藍色球體在地上碰撞幾下,隨即停下。李明都試著蠕動幾下,他確實開始移動了,儘管仍然沒有碰到任何東西的感覺。
他叫了幾聲天球。天球沒有回應他。
“是因為我沒用了嗎”
他想。
“所以把我拋在隨便什麼地方就好了,反正我……什麼也都做不到。”
不知道為什麼,儘管想到了這點,但他的心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他嘗試著繼續走,探索天球的內部,還有就是嘗試激發一下繭的功能性。這就是他在這裡僅能做出的所有嘗試。
這時候,熟悉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了。
“不必這麼想象。我覺得你對天球而言,可能是特殊的。”
李明都回頭一看,那顆熟悉的乒乓球大的小黑球就立在它的身後。
它沒有離李明都太遠,往外走了一圈以後,又來到了他身邊。
“特殊”
“我從未見過任何球體能得到二次結繭的機會,哪怕是因為任務。”它頓了下,“天球也許很喜歡你。”
“我以為你會說:天球看著你,與看其他所有的東西都不一樣。你是特彆的,就像是海裡一抹不同顏色的水。海在注視,水在蕩漾,你來自過去,而我們隻是現在……”
黑球對於人類語言的運用愈來愈有人味了。不過它顯然沒有聽懂李明都的冷笑話。
“語言是繭賜予的重要功能。它的增長總是需要更多的訓練,以克服後天感性的誤差。”
李明都立刻東張西望起來。但他根本見不到球體的邊緣,也無從下手。至於什麼意念、思想的控製,似乎也沒有任何反應。
“你是做不到的。一個個體,是無法完成繭的自旋的。”
它說。
兩個球體在光輝的站台邊緣慢慢地移動。通往天球內部的圓形迷宮倒立在光輝的天頂,前方的左側是一個金字塔形的結構,而右側便是黑暗的通往外側的站台。
“那你有很多個個體咯。”
“鳥兒不能破殼而出,因為繭裡的就是它的世界。毛毛蟲想要結繭而飛,但從此以後就再不是它自己了。”
李明都點了點頭,語重心長地繼續點評道:
“看樣子,你的語言還沒訓練到歸於平凡的高度。”
黑球依然沒聽明白。
它說:
“我會繼續學習的。這是一種新鮮的東西。”
李明都一時失笑,接著又問:
“灰球也有很多個個體嗎”
黑球說:
“它在外麵存在得越久,分裂出來的個體就越多,新的個體會在它的屍體上膨脹。樹木是不能僅靠自己成為樹木的,哪怕是星星,也不是僅靠自己就能成為星星的。”
李明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了解了黑球的意思。他料想黑球的意思是說它們一旦離開了繭,就會發生不可預知的、至少是它們不想接受的、變化,最後就是死。
於是他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靜默。
黑球繼續和他一起在走。
李明都就問:
“你為什麼跟著我”
黑球說:
“我是被吸引過來的。”
“什麼意思”
整個單調的白色空間籠罩著可以看到的全部世界。一些球體過來了,一些球體離開了。它們的行為既不發生接觸,也沒有能夠聽到的交談。但每次想到這些球體就像灰球一樣可能包含著千奇百怪的生物,李明都也會感到眩目。
他看著黑球的時候,也在猜想黑球的內部究竟包裹著什麼。
“罕見的事物會令人感到好奇。”它以一種出乎李明都意料的認真地答道,“從沒有見過的東西,會吸引我的目光。習以為常的東西,就像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已經不會再看到了。這是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