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本巴有句話說的是對的,我們真要逃,要逃去哪顆星球呢……要麼就是逃到地老天荒。”
李明都打斷了他的話:
“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也可以吧,對你們來說。”
“可是……可是……”
東噶多吉露出了糾結的色彩,那雙偏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痛苦的冷光。他當然知道本巴那欽為什麼不願意逃走。因為在一個荒漠的沒有其他人的世界,本巴那欽沒法實現他的願望。
而他也知道他為什麼也不願意逃走。他活在這裡,卻無時無刻不再想著另外的人。在這個複製品的心靈深處,有一根尖利的刺,每天每夜都紮得他疼痛難忍。
“可是什麼呢?”
多吉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心思,他的腦海裡隻存在著一個想法。但這個想法他又本能地覺得卑劣齷齪,所以不願意說出來,顯得自己睚眥必報。然而隻要彆人一挑,他就再忍受不住了地脫口而出:
“可是我們逃了——那些把我們當做替罪羊的人豈不是就那樣快快活活地過下去了?而我們就被流放到了無人知曉的天涯海角,要麵對這有風險的可怕的羈旅,還要承擔,被追緝的無處不在的痛苦?我們什麼都沒有得到,卻要付出一切——這、不公平吧!不公平啊!”
陽光照在多吉的背上,他抱著自己的腦袋對著陰影。
李明都呆呆地看著多吉,忽然想起了發生在一個月前的事情。
那是過海號進入到臨界光速的時候,內部不過是一兩天,外部卻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幾個月後的房宿,丹楓白鳳結束了使者的審查。
於是這個可怕的大腦再次來到了李明都的人體的麵前。人體在徹底的休眠,大腦的表層也就沒有任何的思緒。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丹楓白鳳卻對他說了她對囚犯真正的安排,幾乎是命令式的頤指氣使:
“我將重建他們的價值,而你正是他們的價值所在。現在複製品被你占據了,你就得承擔起這個責任。”
船內的爭吵聲通過通信頻道響在他們的耳邊,離開的宿命好像已經是不可挽回地注定了。
逃犯們的意誌逐漸走向了統一,換而言之,李明都也會隨著他們奔波,並且消失在宇宙的某個角落裡。如果本巴那欽放棄的話,麵對一個團結的群體,奪船而逃的成功幾率接近於零。
東噶多吉恨到了極點。他的恨是那麼純粹,卻因為無能為力反而把他自己折磨得一手錘地、不能自已。他像個孩子似的大哭大鬨道:
“難道就沒辦法真正鎖定我們的由來嗎?難道就真的得逃走嗎?逃到誰也不知道的荒野中去?”
“沒辦法……”
李明都忽然想道:
“確實是沒有辦法。”
他忽然向前走了幾步,束手站在東嘎多吉的麵前。陽光被他遮擋,更大的影子落到了多吉的頭上。李明都說:
“你們也許還有辦法。”
“什麼辦法?”
東噶多吉猛地抬起頭來。
李明都也不知道到底會如何發展。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可解釋的謎團。曾被消除記憶的逃犯們依賴科學的判斷能力好像比他更加薄弱。他隻是憑著自己的直覺說道:
“燭星現在正在從遠日點回歸到近日點,也許再等幾天就好了。”
“近日點、遠日點,對呀,對呀!”
於是東噶多吉便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忙不迭地跑進了船內,加入了逃犯們爭吵的戰場。
多吉沒能說服彆人,但他說服了在逃犯中最有重量的本巴。
接下來的一天與先前的日子無異,天空晴朗,太陽又遠又小,甚至不足以遮蔽群星的明亮。
過海號周轉了一圈又一圈,偶爾停在兩極,偶爾停在肉眼可見的山脈處,他們進過山洞,也查找過附近的小行星,就這樣度過了比地球的二十四小時長得多的一天的時間。
無法按捺的逃犯們再次圍逼支持尋找線索的本巴、多吉,以及支持多吉的東嘎央拉。
本巴隻好許諾道:
“再看一看,就看這最後一圈,也許就有他們留下的線索。”
可實在是沒有什麼線索了,也沒有什麼能打破局麵的機會。
過海號再次停在他們第一次降落的雪原,靠在結凍的山腳。相比起空曠的外太空,行星反倒更能遮掩蹤跡。喪失信心的本巴也沒有像前幾天那樣拿著信號接收器到處走,隻是呆在過海號的旁邊等待。
逃犯們已經篤定接下來的行動,如今隻是賣剩下來的人一個麵子。他們究竟是一個整體。
而李明都才是那個唯一的異物。
央拉和才仁兩人再度追在李明都的身旁,時刻監視他的舉動。他也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站在本巴的身後。
本巴不無失望地對李明都說道:
“看樣子你的猜測我們是無法驗證了。”
“我總感覺你們來到的時機確實也是被安排好的。”李明都說,“也許再等等就會有轉機。”
“可他們也不可能算準這一千年的誤差,這個誤差哪怕很小,哪怕隻有一個月,我們也不可能繼續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白巨星的太陽正在上升,而褐矮星則藏在了太陽的身後。冰雪顯得灰白,空曠無際的地平線上籠罩著一層很薄的像是煙霧般的雪。
“我這兩天也想明白了你的猜測。雖然巡天總覽沒有確切標出。但海洋史學會認定這是顆海洋星球,那麼這裡怎麼會不是海洋呢?”
他背對著銀光閃閃的血海,李明都背對著時隱時現的船。東嘎多吉站在船的起落架邊上,遙遙看著其他逃犯,咬緊牙關。
“至少在一千年前,在海洋史學會掌握的資料中,它確切無誤地是。對不對,可它現在不是了……一千年太短肯定沒法描述現在的情況。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性了。答案就是冬來春往。星球在遠日點的時候,因為距離恒星太遠,脫離了宜居帶,所有氣體液體的溫度都幾乎下降到了零。而星球到了近日點,因為距離恒星近了,溫度回升,雪融海歸。”
本巴那欽說的沒錯,這正是李明都在見到這個星球的第一瞬間就在想的事情。本巴繼續說道:
“可這就是我沒辦法的地方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星球在遠日點,冰封遮掩了一切線索,我們也不可能用過海號鑿地去尋。它隻是一艘沒有武裝的小船,我們可以用純能蒸發地表,但我們不可能耗費時間去蒸發一個星球的地表,因為那又浪費時間又顯眼,簡直就是在太空中亮起一盞人工的燈……”
他不停地提出一些想法,然後又不停地把這些想法否定。所有這些激烈鬥爭的結果指引向的反倒是一個讓他感到發笑的行為——什麼都不做。
“我們可以等待解凍。但解凍是一個長時間的過程……可能需要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
他說到這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做了那個最先放棄的人。他對著東嘎央拉和卓瑪才仁說道:
“走吧,我們去,我們就去你們擬定的那個終點,直接逃離這一整個時代。”
央拉正視了他一眼,明白了本巴那欽終於回心轉意了。
卓瑪才仁笑了起來,他說:
“那就好,我現在就去和大家說,我們都上船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明都也隻能麵無表情地轉過身來,隨著他們一起走。雪地裡留下了一連串太空人的大腳印子。融化的雪在腳印裡閃耀著藍光,二氧化碳乾冰遇到了熱,便升華成了腳邊若有若無的煙。
東噶多吉聽到了眾人在通信頻道中的交流。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本巴,輕輕地翕動著嘴唇,喊了他一聲:
“就這樣了嗎?”
他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於是就看著人們的腳尖,看著這群腳尖不停地逼近過海號,又大叫了一聲:
“你就全都放棄了嗎?”
對於本巴那欽,這隻是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他寧願東嘎多吉安靜一點:
“最近又觀測了許多飛船的軌跡,離我們最近的軌跡按照推算隻要兩三天就能到達燭星。就算這些全和房宿的世界無關,那也可能前線世界的推進。我們必須要從哪裡離開了。”
誰知這時的多吉卻沒有說話,反而是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腳尖。
這天沒有以往寒冷。
本巴那欽學著他的樣子,不經意地掃過自己的腳底。在合成材料的太空鞋的印子底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正在融化的雪。
水?
不,含量更多的是氨。
因為混入了雜質,而反射出蔚藍色的光澤,混合的液體流過了太空鞋的邊緣。
球罩裡閃過了溫度的數據——零下七十度。在這不起眼的指標中,蘊含著物質三態變化的秘密。這已經是含有氨和二氧化碳的固態冰可以解凍的溫度。較低冰點的氣體已經從漫漫寒冬的束縛中解放,向著天空揚升。
最小的是冰孔、順著應力成長的是裂縫,接著砰轟一聲,是猶如地震般裂開的峽穀與深淵,整個雪原開始分裂。從黑魆魆的窟窿裡流出了藍綠色的屬於這個海洋的水。接著,更具力量的強流從冰的縫隙中漲破而出,比地表溫度高得多的波浪在這短暫遲疑的瞬間便洶湧地撲向四麵八方。
“呀——”
央拉大叫一聲。
於是所有還在船外的人都在向船的方向跑。在跑的同時,冰層更大規模的開裂,洶湧澎湃的水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力湧上陸地。在短暫瞬間形成了數十米高的浪潮,攜著還沒有化儘的冰塊推動了停留在冰麵的過海號。
過海號斜斜飛去,拋下了數根納米管的絲弦做成的爬梯。緊抓絲弦的人驚魂未定之際往下瞧了一眼,隻見到剛剛站立的穩固大地居然已經分崩離析,數百公裡遠的裂痕將一片平原分成了數十塊的冰川。
冰川震撼著裸露在冰麵上的山脈,互相衝撞著,順著赤道的熱流向著一個方向奔湧。彼此的轟鳴與撞擊縱使在上千米的高空也能清晰可見。
船內的眾人合力用爬梯把底下的人全部回到過海號上。在那艙門關閉的瞬間,輕輕的一陣涼風帶著潮濕的霧撲到了李明都的臉上。那是蒸發的水汽在晨昏線的邊緣凝結出了雪花,雪花在空中融化,便落下了雨。
“看樣子,我們都猜錯了。”
李明都說:
“這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熱循環已經開始了,而熱循環會變得越來越快。數天的升溫才能使雪融化成大氣,但可能隻需要一天、兩天、或者三天,整個星球都會解凍。”
屯彌赤烈已經驚呆。隻這一會兒,零星的小雨就變成了瓢潑的大雨。濕漉漉的黑暗籠罩著他們所在的這片天空。
過海號一路西行,他們便看到了底下迅速形成的雨雲。接著,一道歪歪斜斜地閃電便劃破了整個黑暗的空中,也照亮了逃犯們的麵龐。
本巴那欽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難道說真的是算好的?”
東噶多吉一聲不發,他靠在舷窗的邊上,睜大眼睛望著底下的大陸,看到了一小塊隱藏在黑暗底下的陰影。
暴風雨正在嘶吼。生機勃勃的力量在摧毀這慘白的世界。積雪的崩塌,發出低沉的轟隆聲。滿潮的河水粉碎了固執的堅冰,激起滿天的飛沫。太陽在大氣的反射中變得越來越大,解凍了的大海在暴風雨中嘶吼。燭星開始融化了,整個星球都在蒸騰向上的大氣中暢快地呼吸著。
不滿三天,準確地說,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所有埋沒的大海全部在這顆冰藍的星球上一一重現了,春水泛濫。曾經的平原變成了大海,曾經的高山變成了海上的群島。凍在冰川的動物,遊入了它們的海,在冒著泡沫的水中呼喚著彼此的痕跡。
八億年前的魚增九孕育出了它最大的恒星。曾經人類的飛船在經過它球體雲團時朝著冰彗星拋下了一具穿著太空服的屍體。七億年前的一次擾動,冰彗星進入了魚增九的內圈,最終為一顆行星捕獲。
於是一個微小概率的事件發生了。
彗星的墜落帶來了基因的擴散。發源自地球的生命完成了一次小概率與關鍵的突變,開始在這顆陌生的星球上蔓延與成長。
過海號迎著太陽飛行,終於看到了海洋史學會想要考察的東西,那是一片綠色的海。
過去撞擊的痕跡至今沒有消除。無限增殖的粘菌、細菌與真菌一起形成了在地球上可以被叫做太歲的肉,填滿了凹陷的大坑。原型的動物向著四麵八方密密麻麻的擴散,在那清澈的水底形成了森羅密布的形狀。
過海號小心翼翼地降落,慢慢地將自身浸入了微生物的海洋之中。屏蔽器就此收到了一個信號,傳遞了一個坐標。
信號隻存在了一瞬間,就再無聲響,像是消失了一樣。
過海號對此坐標進行了檢驗,發現它位於仙女與銀河交界之外,但靠近星係暈的一個位置。在巡天總覽之中,那是一片沒有恒星、隻存在塵埃的虛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