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的飛船很快就發現他們並不比丹楓白鳳的巨型基地本體飛得更快。丹楓白鳳的本體將其表麵的固定裝甲脫落後,仍然保持了光速飛行的能力。這巨大的衛星城正在加速自己。
但在完全加速之前,丹楓白鳳仍然做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她使用體內的星橋向房宿的中央發出了彙報。
房宿的中央隨之返回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們也遭到了襲擊。
並且,他們同樣在聯係。他們聯係的是前線的世界。但他們聯係不上。過多的星橋乾擾了時空曲線。
這是一次沒有征兆的但是蓄謀已久的襲擊。
在這時,丹楓白鳳立刻想到了一個人。
遙山蒼翠。
她一直懷疑遙山蒼翠就是當初偷聽次異結晶的內鬼,換而言之,他很可能就是投奔了不定型的人奸。
然而如今,遙山蒼翠已死得悄無聲息。丹楓白鳳的肢體告訴她,這個人和他所有備份的軀體已經毀滅於噴流之中。至於陰山中的人格收錄……在現今的情況下,是接不到記憶信息的。而原有的記憶信息,被她強製索來一看,早就被安排得清清白白。
到了這個時候,太陽暫停了自己的膨脹,進入到了第一次反常收縮階段。但人類在這顆恒星係裡的主要布置在兩個小時內被一掃而空,已經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觀察和反抗了。
所有的飛船都已經加速到了更快的階段,最快的一部分即將啟動列缺引擎進入到臨界光速。
就在這時,在丹楓白鳳以及其他向著天駟星方向突圍的飛船正前麵,他們都看到了一根白色的管子。
靜靜地懸浮在宇宙的中央。
正對著這根管子,好像能見到它所連接著的另一個世界。
死亡的世界。
而這時候的李明都,已經結束了測量宇宙的工作,知曉了這個二十一世紀地球的真相。他的不定型身仍然處於艙內休眠的狀態。但當時的他可能是認為有必要向不定型的中央彙報消息,於是嘗試喚醒自己,在休眠艙裡掙紮起來。休眠艙的玻璃震得顫動。恰好外麵也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動靜,來自兩個中央的不定型正在爭吵,其中一個不定型便進入了這個保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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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管室的職責是存儲物質身軀,這些物質身軀已經全部出動。新生產出來的物質身軀也會直接投入戰場,不再經過保管室,於是這裡也就變得安靜。唯一一個還在執行還在震動的休眠艙也就變得格外明顯。
艦船內部幾乎沒有重力,闖進來的不定型飄到了上空的格子,也就見到了這個休眠艙的主人。它大吃一驚,推動了按鈕,艙室開始排液,李明都的意識清醒過來。
他抬起頭,就聞到了熟悉的牽牛花的幽寂
“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這裡是因為這裡是前線。”牽牛反問道,“倒是你,你為什麼來到了前線?”
“前線——是什麼意思?”
李明都驚呆了。最糟糕的預感再度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幾乎說不出什麼,隻能勉強地混亂地答道
“我們到底在哪裡?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和人打起來了?”
這隻年輕的不定型突然說不出話了。
好一會兒,他才沉重地不可置信地滑稽地重複了他聽到的話語,忍不住自顧自地發笑了
“怎麼了——和人類打起來了——”
在那瞬間,牽牛徹底絕望了。
多麼可悲又無恥的一句話。
但所有的失望和怒火,對於眼前的“人”又有什麼意義呢?牽牛想道,他的一切憤怒、一切激動、一切憧憬的和失望的情緒都隻不過是在壓抑他自己,是他自己在自顧自地喜悅和自顧自地折磨。
所有的一切隻不過是他的幻想,就連戳破幻想這一想象本身也與幻想等同。
李明都就像是一顆長得很好看的蘑菇。他確實鮮豔,甚至可以說是具有藥用的價值,但它是不能吃的,是一顆不能吃的蘑菇。他是不可能真正站在不定型這裡的。
“還能在哪裡?”
牽牛大聲道
“是在戰場上,是在空間的夾縫裡,是在不定型的巨型艦內,是在你熟知的世界,是一個毀滅的戰場。”
在那瞬間,李明都知道自己最糟糕的預感實現了。
“外麵很危險,你確實不該出去。唇舌做得對。”
牽牛的聲音隨之回落,他靜悄悄地說道
“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毫不留情地推上艙門,把李明都封在裡麵。李明都不停敲擊玻璃,大聲呼喚,但他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但也正是因此,牽牛犯下了,至少是客觀上造成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沒有確認冬眠程序的完成。冷卻液從管道中注入到了李明都的身旁。儘管身體變得越來越冰冷,但他卻幾乎處於瘋狂的激動狀態。這種暴力的對抗在不經意間激活了冬眠艙的保護程序。冬眠程序終止了。
李明都也就這樣難看地爬出了休眠艙。
當時,保管室本身也有控製運轉的人格存在。但那個人格同樣沒有阻止李明都向外爬出。
不定型的世界確實運轉到了極致。唇舌的人格早就變成了戰鬥用主機,用於輔助飛船狙擊人類的填冥填冥監察飛船。廊道上的不定型,成列陣地在傳輸帶上移動。
多種無線傳輸的方式使得各方各麵的信息在這個宏偉的大腦中轉個不停。巢穴的艦船就像是一個過熱的過載的大腦,已經在拚命了。但是李明都接收不到,隻感到自己體內的某個腺體在躍動,在失調地分泌,但他聽不見,他在這個世界是一個聾子。
他花費了一番力氣,摸到了一個生產的房間。在流水線上,從生物譜係最左端的原始不定型類到生物譜係最右端的純質金屬機器,作為軀體和外殼不停地走下生產線。
生產線的控製需要不定型的人格。
他遇到了與第一個導師的唇舌相似的存在。那是作為生產線的中央處理器而存在著的不定型。
“好孩子,你怎麼還在這裡呀?”
這個不定型揮舞著唯一一個多餘的機械臂向李明都快活地打了打招呼。儘管李明都並不是從她的產線上下來的,但她既活潑,又快樂,她喜歡照顧其他的不定型。
“我丟失了信號,我是個殘次品。”李明都問,“我想知道,現在前線打得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但我們一定會贏的!你也是想上前線嗎?”
她興致勃勃地說。
李明都堅定不移地說
“是,我是上前線。”
“那你可以跟著運輸線去看看。走這一條吧,這是思想之路,就在美德之路的旁邊。”
所謂的運輸線其實就是四通八達的走道本身。這次,在李明都觸碰到運輸線伸出的肢體後,運輸線沉重地向他打了個招呼。在廊道之中也寄托著一個不定型的人格。他對李明都的行為感到了悲憫。
“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就連接我吧。”
廊道肉化的軀體伸出了觸須,上麵存在著可以連接神經的刺針。
它所使用的技術,經過了數萬次的迭代。但它的理念從未改變過,依舊與十三億年前在南極在天球起身的那個夜晚一模一樣。
那時候它被叫做第三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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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了這個被稱作為思想之路的運輸線,思想之路表麵的神經須,便纏住了不定型身的觸須。從醒來以後就一直在騷擾他的嗡鳴聲就此消失了。世界變得格外協調。他在傳輸,他也同時接收到了世界的信號,他同時放射出了世界的信號。在這個過程中,他見到了無數的星。
在這思想處理的光暈中,幾千億幾億億的不定型所見到的不計其數的世界同時出現在了李明都的眼前。其中既有生靈絕滅的焦土,也有熊熊燃燒的太陽,既有獨立空中的人造建築,也有美妙豐饒的原始樂園,還有動物,以及無數的動物。他們正在路上走。
但是,世界在思維中的流過就像漲潮的海浪浸沒了沙灘。他所能留下的,隻有沙灘上的石頭和陷坑裡沒有隨水退落的貝殼和牡蠣。
李明都能夠看到的隻有少數的世界。在最明顯的一個世界裡,恒星已經寂滅了。漫天遍地全都是不定型莊嚴壯麗的蜂群。在這些已經寂滅的世界裡,隻剩下黑洞周圍的吸積盤還在摩擦中燃燒時代的灰燼,奇異的明光照亮了蜂群們繽紛的表麵,把它們的影子投到了物質碎片的表麵。物質的碎片在若隱若現的塵埃中漂流,在吸積盤的身前,閃爍著像是黎明的餘暉。
透過塵埃,可以看到建築物正在成型。不定型們生機勃勃,像是在珍惜地雕刻一塊丟失已久的寶玉,橫在世界儘頭的前方。
可,它的材料是什麼碎片呢?
李明都轉過頭,看到了在塵埃雲的外圍,在原本星係的邊緣,在深空的物質帶和稀薄的球狀雲的內部,以及,在戰場上,飄著星球的碎片。
有些是被粉碎了的星星,有些則是那些粉碎了以及蒸發了的行星被迅速再冷卻的結果。蜂群們正在重塑星係。
“你怎麼也在這裡?”
接著,他就知道他被看到了,也不可能不被看到。
“冬眠的話,時間會流逝得更快。但也不需要等待很久,隻再三年,隻需要三年,我們就要回到地球了。勝利的誕生是很慢的,但勝利的到來卻是很快的。”
是導師。
卻也不是導師。
他是導師分化出來的人格,一個戰士的人格。
他卻可能是所有的人格中最溫柔的了。他是願意和李明都平等對話的。
“這是在做什麼?”
“我們在拉長隔離帶並鑄造引力井。”戰士的人格伸出手去,拉近了視角,於是前方的天體紛紛旋來,露出了塵埃雲中逐漸清晰的環狀建築,“引力井的存在將消耗黑洞的角動量,通過彭羅斯過程將其轉化,它會是一個有力的保障。黑洞本身則是最安全的天體,它作為隔離帶是最好的。”
“這裡是哪裡?”
戰士的人格答道
“你的處理能力隻能處理到你知道的星星。這些是你的數據沙灘上的‘石頭’和‘陷坑’。”
還有彆的可能嗎?
李明都不清楚。他在不定型構建的這個現實的複製品中遨遊,看到了在星係的最邊緣,那同樣被粉碎了的艦隊。
在上麵還刻著上萬年前大火同鄉會的名義。
這裡是大火,就是他剛剛離去的地方。
“是,這裡就是大火,一個讓我們也很懷念的天體。”戰士人格說“我還在地球的時候,人類還沒有回到地球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原來大火,它的行星上住滿了人。甚至,他們還一直住到了今天。你招來填冥毀滅大火十三以後,他們還在小行星帶裡暫時恢複了生產秩序,建造了四座大型太空站。我們合並了兩個恒星,他們卻對我們發動了反擊。他們太傲慢了。”
李明都忽然沉默了下來。
戰士人格卻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
“他們不服從我們的安排,又在四處亂竄,我們隻好啟動備選的視界方法,困住了它們的主要艦隊,可惜還有一小部分到達了臨界光速,已經很難抓回來了。但沒關係,他們在隔離帶裡可能要飛上幾千年。讓他們且飛個幾千年去吧。到時候大局已定,也不礙事了。”
李明都在無聲中環顧四周,尋找其他的世界。訊息流動了另一個他所熟知的世界。
那就是房宿增六六五。
孕育了十幾個小世界的房宿增六六五的太陽同樣毀滅了。它還沒有毀滅殆儘。它正在死去,在正在死去時候放射的光焰還在開花,在垂死的瘋狂中不停地消滅自己曾經珍惜的子女。
超過百萬的飛船都在出逃,然而一些微小的東西已經落到了飛船的表麵。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戰士的人格說。
“什麼事情?”
李明都不知道自己的思想包含了顫抖的情緒。
戰士的人格繼續說
“有一個‘人’曾經羞辱了你。現在,我們把她抓住了。”
它輕悄悄地飄落,接管了另一個不定型的身軀。這個身軀如今正攀附在某個巨大的人造天體的表麵,迅速增殖,以自己的身體代替了這個人造天體的構造,輕而易舉地鎮壓了丹楓白鳳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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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型太了解這個計算機了。
暴雨風降臨在了房宿,降臨在了人類世界的後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過這一劫難。
他帶著李明都的眼睛一起往前走,而複製體的身軀已經滲透到了這個天體的神經管線,控製住了所有居住在其中的政要和服務生。知曉不定型世界的政要已經想要投降了,但不定型的世界拒絕了任何‘定形’的投降。
不過他們仍然是幸運的,因為相比起成億億死去的人,不定型的世界仍然允許了他們的生,隻是在“陰山”裡的生。所有人類使用的物質軀殼全部被銷毀了,所有的記憶記錄全部刻進陰山。這曾經用來審判靈魂的囚籠,現在變成了所有人的囚籠。
“那個‘人’,光量子計算機,也就是丹楓白鳳,已經被我們抓住了。”
儘管已經很多次地來到過房宿,也很多次地出入過丹楓白鳳的軀殼。但這還是第二次。
李明都再度看到了從玻璃和鏡子般的介質中倒映出來的奇異斑斕的彩色,看到了那在窗外波動和流動的火焰的色彩。
那時候他不知道。
現在他知道了,那就是丹楓白鳳的大腦,是一個計算的雲,是丹楓白鳳大腦一部分的投影。它們被用於整個房宿增六六五的經濟、科技與發展的計劃。
但計算機之為物,與人之為物,都隻不過是一種物而已。
“我們控製了她的每一個關節。乾涉了它的信息組成,解開了貓箱,消除了她的記憶。”
過去的人類對於使用金屬元素和複合材料製造的物件具有一種奇特的迷信。他們認為這樣的東西往往能夠比人類運行得更久。然而隻要他們正視事實,他們的一生已經見證了數不儘數的電子產品的老化,看到了數代計算機如果不經維修就會變得越來越慢,如果經曆了維修也會在老化中直到不堪使用。
他們期待著在短暫的人類之外,能有一種比人類更偉大更永恒的東西。
這種更偉大的東西真的會出現嗎?
誰也不知道。
不過有一個被認為是這種更偉大的東西的雛形的物,現在已經屈服了。
他再度看到了那個穿著靴子的人類女性的有輪廓的形狀,看到這個她精心設計的理性的數學的自己的跪倒在地,看到作為人的形狀逐漸變態解離,最後他看到的是一個不定型。
一個長得像是他自己的古老的原始的不定型。
戰士人格的導師將其拉長,將其壓扁,將其變成人的形狀,將其變成一朵花的形狀。
“不拘於形,不役於物,自在於心,這才是美的。”
他居高臨下地對丹楓白鳳說
“現在,你該做些什麼呢?”
她仍然倒在地上,在恍惚的連接中,好像也看到了李明都,她終於理解了戰士人格的意圖,而朝著李明都所在的前方卑躬屈膝
“我錯了——我的一切都錯了!”
在這個瞬間,李明都突然笑了一聲。一切都像是一個玩笑,巨大的玩笑。
戰士的人格不厭其煩地解釋道
“房宿的安排開始收尾。我們製造的超新星可以維持三年的時間,在超新星邊上也很安全,它還可以自然生成許多珍惜的元素。”
他輕輕一碰,人格便再度從軀殼中抽離。白色的管子隨之消失在了房宿的境內。當前的現實猶如雲霧般被驅散在手前,不定型的思緒開始超越時空地流動。一個不自由的思想帶著另一個不自由的思想在自由的空間中飛行,進入了這古老的由上千億的太陽組成的銀色的河流。
獵戶光亮的河流從銀河係的中心發端,向著遙遠由冰冷的暗夜奔騰。時間就像是溪水流過了斷層,點滴地落在不定型們的身前。
因為光速,遠處的人們能見到的遠處還在許多年前,萬事萬物猶如昨日,仿佛一切都還沒有發生。滿懷期冀的老人們,同樣像是在十三億年前的那個登上明星前的傍晚,回憶起了那個已經走過去的年代。
東方的太陽總會升起,赤堇山上生機勃勃,不定型們期望能夠鑄造足以飛越天空的神劍。世界是他們的母親,他們愛戴世界,尤其愛聽風吹過草的聲音,那是自然在親吻他們的額頭。
但在這銀河的旋流中,他們早已忘記了該如何歡欣鼓舞,也忘記了該如何唱起薄暮集力早已失傳了的詩歌,它們隻是也隻會沉重地凝視這個萬古不變的宇宙的夜。
“時代沒有改變。他不走來,我們就會自己走回去。”
戰士的人格看向了地球,還有以地球為中心,在這一千光年範圍內的接近四百萬顆的恒星,像是歎息一樣地說道
“戰勝人類,還於舊都。”
那個時候,不再期望未來,不再懷念過去,就在現在重新創造失去的一切。
這被控製了的光亮幾乎橫穿了獵戶懸臂的兩側,在人類的後方形成了一個頑強的據點。有的恒星的周圍有上百個天堂,有的恒星周圍隻有一個孤零零的站點,像是地獄。然而這全部四萬萬的世界,不論是天堂還是地獄,現在隻剩下了一個命運,那就是毀滅,正如其先前對仙女係的毀滅。
就在今天。
是此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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