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哭了。
天子不應該哭,隻是老六哭了。
盤膝而坐的天子,流著眼淚,他不止想念齊懷武,更加想念程文廣,至少齊懷武還活著,程文廣卻沒有看到他登基那一日。
“命,程文廣離營前,說這是命,朕怎就看不出他要赴死,怎就想不到酉縣朱家會叛了他。”
老六的每一滴眼淚,都化為了自責,更有著埋藏心底多年的困惑,這困惑,他知道一輩子都解不開。
“程文廣說,懷武改了朕的命,因此懷武鮮少與朕同軍出戰,總是率領精銳奔襲敵軍,那時,朕是不信的,不信我康止戈,不信老子怎地就上了戰陣便黴運連連,不信我康止戈的命怎地這般古怪,還罵,罵他一個當將軍的日夜神神叨叨,不是卜卦便是問簽,放屁,統統是他娘的放屁!”
老六垂下頭,捂住有些蒼老的麵容。
“不信,卻不成呐,老子哪有做皇帝的命,想做皇帝,便要借命、借運,借了天子之運,成了戰陣荒唐將軍,借了程文廣的命,成了九五至尊,懷武要走,朕攔著,說這狗日的定是怕朕顯擺,顯擺當了皇帝,可…”
老六垂下手臂,望著齊燁“可懷武卻深信不疑,他要離開,離朕遠遠的,離朕這個天子遠遠的,還叫朕也離你遠遠的,若不然,定是討不到好。”
齊燁瞳孔猛地一縮,如同針尖一般“我爹的意思是,我父子二人會給陛下帶來黴運?”
“放屁!”老六醒了一把鼻涕,在文德的袍子上擦了擦手“莫要胡說八道,懷武送了朕這偌大的江山,你又為國朝立下汗馬功勞,豈會是黴運,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
“朕也不知,程文廣整日與你爹躲在營帳之中神神叨叨,朕哪裡懂的那些,你可知去年時,文德還與朕說,怎地見了你,就如同當初在戰陣上一般,黴運連連…”
文德嚇了一跳,連忙辯解道“殿下您可莫要聽陛下胡說,咱家是說陛下明明能得了大好處,可總是錯過,還真如當初齊大將軍所說那般,在齊家人身上占不得便宜。”
齊燁張了張嘴,信息量太大,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
首先是關於老爹是道家子弟這個情況,他是信的,或許不是道家子弟,而是遇到一些道家子弟,學了一些道家的本事。
龔信說過,有道家子弟入過山林,還去過月部。
其次關於道家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齊燁同樣深信。
還拿龔信舉例,算卦這種事老龔就是二把刀,即便如此,也能算出一些令人咂舌的事情。
可這所謂的“運”、“命”之類的,齊燁不是說不信,而是不知是否和老六說的有關。
但凡大人物,某個領域做到了頂尖,縱觀其一生除了個人能力外,能夠成功,絕對少不了運氣加持,或多或少都沾點運氣,仿佛冥冥之中有著某種安排一般。
反之,有能力,有抱負有野心,卻落得慘淡下場或是歸於平凡的人,也和運氣有關,而非能力不足。
所以說,運氣這種事肯定是存在的,要是運氣差,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於事無補,若是運氣好,買張彩票都能突然得知原來彩票中心主任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野爹。
齊燁安靜的沉默著,不再思考,隻是等待。
老六的怒,其實隻是一個爆發。
齊燁覺得自己還算了解老六,如果老六真的是隨著性子肆無忌憚殺人的君王,這十來年也不會過的如履薄冰。
今日想要殺人,殺很多人,還決定殺更多的人,隻是一種情緒上的宣泄罷了。
老六這位天子,一直在自責,關於程文廣,關於齊懷武,關於很多很多事。
人們隻看到了從龍之臣的顯赫地位,卻不知當年有多少誓死追隨康止戈的人死在了明槍暗箭之下,這些人的名字,容貌,一切的一切,都被康止戈記在心裡,懷念著,思念著,愧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