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確是我心儀之人,那又如何?”盧憶蓀說道。
柳才人看盧憶蓀這般果斷地承認,心頭也不免一驚,對這位宣政夫人倒是多了一些敬佩,也萌生了許多的不解。
“可是他曾經想要殺你,隻差分毫便要了你的性命,這你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嗎?”柳才人問道。
“那又如何?如今掖庭宮中的宮婢皆是罪臣眷屬,哪一個與當今的陛下沒有殺父、殺夫、殺子之仇?可陛下還不是照樣寵幸她們?”盧憶蓀說道,“再者說,我並非肚量狹小之人,當初真正要殺我的是陳叢隱與陳芳蕖兄妹二人,他們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既然他們已然是死的死、廢的廢,也算是報了當日之仇,我又何必對一個受命於人的棋子趕儘殺絕呢?”
柳才人知道,盧憶蓀這話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進一步說,當日若是沒有梁如瀚的協助,憑我一人,或者僅憑你與那胡商兩個,如何能這般迅速將崔氏一族扳倒?你又如何會有機會接近崔皇後,會那般輕易地了結了她的性命?”盧憶蓀說道,“我這一生,敬佩敢作敢為、頂天立地且心有柔情之人,梁如瀚儘管從前是做了不少醃臢之事,可是事後他已然悔過,他出身貧苦,為了一家老小能活命,不得已走上這條不歸路,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幾鬥稻糧罷了,當日他擔心連累家人,不顧臉麵地在地上向我磕頭告饒,我倒是真動了些許的惻隱之心。”
“後來在天牢之中,被天牢的獄吏用儘了酷刑折磨,仍舊不肯將自己的家人招認出來,連他從前替陳叢隱所做的事也並招認,聽聞陳叢隱其餘的家人門客被羈押之後,被審問用刑之時已經招了個乾淨,那些平日裡在陳叢隱跟前溜須拍馬的門客們到了危急關頭,一個個落井下石不說,恨不得編出胡話來扣在陳叢隱的頭上,可是這梁如瀚卻不同,倒還念著他家人垂死之時陳叢隱施舍的一飯之恩,可見他並非冰冷無情之人,倒是個知恩的人。”
盧憶蓀接著說道,”他性子憨直,容易被人蠱惑,從前種種,皆是被陳叢隱指使之故,如今已然是脫胎換骨,不再如從前那邊,又何苦來對他窮追不舍呢?”
“話倒是沒錯,隻是恐怕你沒有將實話和盤托出吧。”柳才人說道。
“你這話是何意?”
“此話何意?你心中清楚,”柳才人說道,“當日用死囚將梁如瀚替換出天牢之時,有人親眼所見,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跟在小太監的後麵出入鳴鸞閣,那人的樣貌與梁如瀚極為相似不說,且那男子進了鳴鸞閣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直到第二日一大早,才從鳴鸞閣的後門溜了出來,跟著甘繆悄悄地出了宮,那男子是誰,我想不必我說出來吧。”
“你知道了。”盧憶蓀說道。
“是,當日陛下去常寧宮探望盧貴人我便覺得有些疑惑,陛下不理會盧貴人許久,平日裡不是去鳴鸞閣,便是到周貴人與我玉衡宮來,那一日午後,為何突然要去看盧貴人?盧貴人性子木訥,憑她的本事是絕不可能扭轉聖心的,而那時南虞與大黎之間也並無來往,陛下貿然去看她,也並非因為盧貴人母國之故,因此我想,一定是有人有意撮合陛下與盧貴人,或是將陛下支到了常寧宮裡,而如今的宮中有這個本事的,除了你,再也沒有旁人。”柳才人說道。
“你料事如神,從前我當真是小瞧你了。”盧憶蓀歎了一口氣說道,若是她早知道柳才人的心機謀算這般熟稔,一定會加以籠絡,不會讓柳才人到了今日這個地步。
“並非我料事如神,而是這事實在是過於古怪,讓人不得不心生疑竇,皇宮之內的許多怪事,其背後一定潛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甚少會有意外之說。”柳才人說道,“而陛下的含章殿一切如常,常寧宮也是如此,唯一可能存在古怪的地方,便隻有促成此事的鳴鸞閣一處了。”
柳才人接著說道,“因此,我為了證實心中所想,便要派人去探查一二,結果這一探查不要緊,果然從中看出了這裡頭的蹊蹺,”柳才人說道,“若是我沒有料錯的話,這梁如瀚出入鳴鸞閣的那一夜,並非對你謹守著君子之禮,興許是與你纏綿在枕衾之間吧,”
“你果然厲害,”盧憶蓀說道,“的確,正是從那時起,我便與他有了私情,隻是那又如何?陛下可以今天這個嬪妃、明日那個宮人,四處播撒雨露,我為何不可呢?那刺客身材偉岸,相貌堂堂,健壯英武,且憨態可掬,像極了我年少時的心愛之人,與他有了私情也是在所難免,這與陛下臨幸嬪妃有何不同?當日皇帝痛失愛妃柳蕙兒,行至玉衡宮時,遇到了與柳蕙兒的打扮、眉目有幾分相似的你,對你一見傾心,你當日不也是以此謀得聖寵的嗎?”
“自然,”柳才人說道,“我亦未曾輕視於你,從前我便想,為何大黎的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就要從一而終?為何帝王將相尋花問柳,招蜂引蝶,一生可以擁有無數女子,非但無人指摘,享儘了世人的欽羨與景仰,且毫不避諱,將枕衾之事堂而皇之地當作宴會之上與眾人吹噓的談資,而我的妹妹與幾個男人生了情愫,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謀生而已,便會被他們大加撻伐、被人輕賤侮辱,說她是淫蕩無恥之娼婦,為何會這般枉己正人呢?”
柳才人接著說,“這些口口聲聲說著飽讀詩書的儒生士人,都讀過孔夫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一言,還以此來教化世人,為何對待世上的女子之時就將此等聖人之言拋諸腦後?當真是讓人鄙夷得很。”
“是啊,”盧憶蓀說道,“我主政後宮的這些日子以來,看這後宮之中,不乏有才學的女子,處理宮中庶務通達明斷,前朝六部的郎官都未必能抵得上,為何她們就要一生虛耗在勾陳(後宮)之中?被尚且不如她們的寺人壓製在頭上,非但做不了主,更是一點才學都施展不開,多少精明強乾的頭腦就這樣被無聲扼殺在富麗堂皇的宮苑之中了,那前朝的臣子年老之時還可衣錦還鄉,可這宮中的白頭宮女下場又是何等淒慘?同樣是為君王之事操勞了一輩子,為何老年境遇會是這般雲泥之彆?”
柳才人聽著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盧憶蓀問道。
“我想到了我的乳娘,還有妹妹。乳娘有一手針黹的手藝,和蘇州的繡娘想必都毫不遜色,可是因為出身卑下,隻能做一些縫縫補補的活計,莫說蘇繡,連絲綢都摸不到,大戶人家更不把她繡的東西看在眼裡,妹妹辭賦極好,又擅作詩,若是男兒即便是不能出仕為官,亦能被賢達賞識,不像妹妹這般,錦心繡口,曼歌曼舞,隻能青樓之中給狎客取樂,”柳才人說道。
柳才人的眼眶中突然湧出一股熱淚來,“還有我的母親,儘管母親在年幼之時便已經去了,隻是我仍舊記得,母親理家之時,將偌大的昌黎韓氏家族打理得井井有條,在官宦的妻室之中,也是出了名的賢能,府中諸事清明,家下仆人服帖,府中各項開支出入分明,絕無貪弊之事,上上下下沒有人不讚她的。可是那又如何?父親被牽扯進朝廷的禍事,母親的賢能理家便如同空中樓閣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
“這世上不該是這樣的。”盧憶蓀說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