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竟無言以對。他一點也不懷疑——婁千杉的確能夠令得宋家上下對她全心信任,就像當初她能夠令得秋葵對她全心信任,獨視自己為彆有用心之徒一般。
但婁千杉隨即還是歎了口氣,“可我……並非要以執錄家來壓你——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因為——哪怕你與執錄家交惡,君黎的麵子也足夠保你在黑竹會無虞。我隻不過求你信我這一次,讓我留下來與你一同對付幻生界——這一次本就是執錄家的意思——宋矞死在幻生界的手裡,宋家都希望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以為他報仇。我真真確確是來幫你的。我現在沒有半點理由再站去幻生界那邊,也更沒有理由再來害你。”
她一時說得懇切,目光忽閃著,如午夜裡忽明忽暗的花兒。
“這麼說,你也是為了更取信於宋家。”沈鳳鳴笑笑,“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好。我今天去幻生界那邊探察,是遇了些麻煩,本來正有點發愁該怎麼解決。宋夫人既然自告奮勇,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願意紆尊降貴,於這次行動的安排上,聽由我的派遣?”
“這是自然。”婁千杉笑道,“不管是黑竹還是雲夢,我可都算是你的部下,不聽你的又聽誰的呢?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再去探察?”
沈鳳鳴搖了搖手,“探察就不必了,隻是我想到的一個辦法,正巧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婁千杉眼珠轉動,嬌笑道,“隻要不是讓我去送死……”
“當然不必送死。”沈鳳鳴稍稍俯身,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婁千杉麵上笑意漸逝,待他說完,仰首向他,目光之中竟有些複雜難言。
“你……是認真的?”她語氣忽然有了幾分悲失。
“這件事於你應該不難吧?”沈鳳鳴卻說得輕描淡寫。
婁千杉咬著唇。“我知道你還是不相信我。你就是不想我留下。”
“若是你不願意,我不勉強你,隻能請你回陳州去了。”沈鳳鳴道,“回頭見了你夫家的人,我便隻說——是你一上來就不聽我的安排。”
“你就是怕我還會對秋葵下手,對不對!”婁千杉氣息忽然轉急,“你就是容不下我,你連讓我與她道個歉的機會都不……”
“我為什麼要給你機會。”沈鳳鳴一字字地道,“你是想她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般繼續將你當作小師妹,還是想她當麵與你清算她受的苦?——你背信絕情慣了,倒是怎樣都不怕。可是她與你不同。”
婁千杉單薄的身體搖了一搖,向後退了一步,像不認識一般地看著沈鳳鳴。“可是她與你不同”——簡簡單單的一句,聽在耳中竟也如萬蟲噬咬般鑽心,鑽心過他罵她背信絕情。
“你想好了沒有,去還是不去?”沈鳳鳴將帖子晃動著——執錄家對他的威脅,此刻仿佛都反成了他對婁千杉的威脅。
婁千杉慢慢才收斂起表情,歸於平寂:“我想最後問你一事。”
“你說。”
“如果——如果不是我對她動了手,你會不會——至少——還如以前一樣,將我當個朋友?”
沈鳳鳴稍稍沉默了下。這世上本沒有什麼如果。如果婁千杉不曾對秋葵下手,秋葵到現在還想要自己的性命也說不定,若從此而論,自己是不是還要感謝婁千杉?
他笑笑。“我會怎樣不好說,不過——你本來至少還能有她這個朋友。”一頓,又道:“所以我勸你現在——還是好好地珍惜宋客。若是連宋家的倚仗都沒了,你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婁千杉目光垂落,睫羽閃爍,半晌,忽展顏一笑,麵色煥然:“好,我答應你——作為回報,你也彆亂嚼舌根,攪亂我在宋家的計劃。”
“可以。”沈鳳鳴抱臂,“我正好想看看——那個宋然會不會也和他弟弟一樣無能,竟能讓你得了手。”
婁千杉輕輕哼了一聲。“那麼我也要看看——就算沒有我的‘妨礙’,那個你一心想保護的人,到底會不會把你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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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千杉應允了抹去一切來過的痕跡,在天亮前離開武侯園。從南樓的窗前看下去,月影沉下,白日未啟,她離去時的輪廓瘦瘦淡淡,像一切明白怎樣掙紮都再無意義的絕望背影。
沈鳳鳴是親眼確認了她的離去的,可是現在想來,就連那絕望的不回頭大概也不過是一種新的偽裝。人總是下意識以為自己掌握了那些多變的人臉上某個瞬間的真實,沈鳳鳴也不例外,可是——這個女子也許真的太難捉摸,以至於,那些變化萬端的表情,竟沒有片刻是真實。
這張柔軟的字箋不知道算是真實的嗎?天光已耀,沈鳳鳴佯裝鎮靜地從秋葵的指間揭下了那一紙翻飛。箋上隻有兩行、共十四個字:天意從來高難問,凡心區區不肯休!
她的字跡,也像天亮前那個背影一樣瘦瘦淡淡的,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走,可此時此地,偏偏執拗地一個個釘在這裡,任憑風怎麼吹動也不肯退散分毫。
此時的沈鳳鳴無心深究她的本意。隻是在很久以後回想起來,他覺得,那該是這個女子離開時的最後一點嘲笑與自嘲。即使明知沒有意義,她還是懷著滿心不甘,不肯叫他趁心如意,仿佛這樣就可以讓他記住她——哪怕是以一種更壞的方式。他始終也無法確定,她在寫下這十四字的片刻,那不肯放下的凡心,到底是她的家仇,還是她的嫉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