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停了,我看見,門縫外的人還在,一時之間還無法就此闖入,但也蠢蠢欲動。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娘將死的這個當兒,我還有空注意這些。可能是——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那天發生的事是真的。我直到那時候,還覺得——不過是一場夢,畢竟所有的一切,我都理解不了,更左右不了。我什麼都不能做,隻能怔怔愣愣地站在她身旁而已。
“琴聲停了,我娘伸手,將我耳裡塞的一寸布襟扯出來,要與我說話——我竟連這個都忘了,都要她來伸手拉扯。她——說了好幾句。我當時幾乎什麼都沒聽見,仿佛還在神遊,隻有後來想起來,每一句都日愈清楚。她要我牢牢記著雲夢的祖訓,要我記著她教過我的那些話,要我彆忘了自己是誰,然後,要我答應她,快走——從後院——立時就走。因為,再有片刻,那些人便會闖進來——她要我發誓,無論何時,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都要好好活著。
“她沒提一句彆人,也沒提一句報仇,沒有說一句遺憾,也沒一個字不甘。她隻舍不得我,可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沈鳳鳴稍許抬了抬眼睛,恰對上了秋葵的目光。他的眼眶乾燥著,仿佛——那樣的往事也不會再泛得起他一點淺淚,反是秋葵的雙目似有螢火,忽見他抬頭,她忙將這點螢光強捺下去。即使沈鳳鳴沒有說,她也知道——那日湘水之戰失控了的自己,終究是揭動了他心裡的這層傷疤;而自己能逃得性命,也終究是因了他的這份舊痛。
沈鳳鳴自是瞧見。他卻也隻淡然笑了笑。這世間最可珍貴之物,都要用最慘痛的代價換來——他早就知道了。這大概就是母親當日一再要自己重複的那句祖訓之真義?所謂聖血之記憶,終也隻有如她當日要自己保證的——先要活著——才終於能有那麼一天,等得到回答吧。
“我答應她,我一定會活著。這時候門被推開,有幾個人進來了,我逃去後院,沒有看清進來的是誰,但我聽見了他們說話。
“那個年長的應該沒有跟著進來,隻有先前那個年輕些的,帶著幾個人,小心翼翼的,仿佛還在擔心這屋中有什麼古怪。可屋中隻有一句屍體。那個掀動如此魔音的女子已經死了——琴弦儘斷,心脈儘毀,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死人。
“果然不多久我就聽見有人向那人回報,說,‘是個女的,斷氣了。’我母親的死,我不曾第一個探知——探知她的,是一個陌生人。
“另一個人也檢查了屋中情況,說,‘應該就是她了。這琴看起來也普通,不知為何,就有如許大聲響。’停了一下,不聽回答,他便請示,‘程左使,眼下怎麼辦?’
“我才知道,那個年輕些的首領,叫作‘程左使’。這程左使沒有便回答,我料想,他也在細看屋裡情形。隔了一會兒,才聽他回了兩個字,‘燒了。’”
沈鳳鳴將這幾句話說得極儘平靜,可說到“燒了”兩個字的時候,終還是壓不住語調,仿佛十八年前的濃煙依舊嗆堵在他的咽喉——不過是兩個字,卻竟喑啞變換,失了高低。
他猶待自說下去,可那一絲強平的心弦被勾動,便水麵投石,呼吸一時起伏,他竟再隱藏不住暗痛洶湧,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顫。“我去外麵透口氣。”他勉強說了一句,忽然起身,便向後麵天井裡去了。
夏琰與秋葵麵麵相覷。“燒了。”這兩個字莫說是沈鳳鳴,便是他們也聽得心頭一陣拔涼。殘音鎮那場火夏琰是知道的——卻萬料不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放出。眼睜睜看著母親的屍身被一把火燒去該有多痛?他們想象不得。這世間每天都有人經著生死,放著悲哭,他們二人,也曾失去過至親至敬。可那一年刻於年幼的沈鳳鳴身魂之中的不是尋常生死,卻是場痛入骨髓的灰飛煙滅!連曾存於世的都不複再有,連唯一至親的屍骨都無法保全,去者以什麼牽留魂魄,生者又將什麼來憑吊往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