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伸手支了井沿,稍許仰起臉,似乎是想儘意體味這深秋的冷風。風卻並沒有幾絲,他隻能看著這深漆的夜,那些遙遠卻模糊的星。
“那天……風很大。”記憶如無法輕易紮緊的口袋,還在源源湧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場火。我連靠近一點都不能。我隻是記住了那個‘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記住他之後該做什麼,我不知道。他們的人都離開火場了,我繞到前門,看見徹骨還倒在門前,屋裡那火煙已燎熏得他渾身漆黑。我不知當時我心裡在想什麼,或也是下意識覺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帶走他,我便去拖動他的身體。這十八年來,我碰過很多屍體,可再沒有哪一個,像他這樣,一半冰涼,一半烘熱,僵硬、沉重、叫人絕望。我拉拽不動他,隻能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拖了有十數丈,忽然他身上背的那包袱被我拉脫下來,我跌到地上……”
他停下了,似乎尋找不到言辭,來形容當時的感受。人生仿佛從來不是一段漫長連續的歲月,而不過是幾個轟然的瞬間,如煙花,裂嵌在時光的漆黑天幕裡。
“終究——徹骨我也沒能帶走。他們兩人,我一個都沒能帶走。”他終於隻能哂然一笑,“我不敢直視徹骨的死狀,也無法去想我娘就這樣在火中骨銷肉蝕。如果不是應承過還要好好活著,我大概真過不了那天。”
“鳳鳴,”夏琰的手還在他肩上,“我明白,有時活著比死了,還更艱難百倍。你母親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當年教你的,定不止是雲夢那些背誦而已。如此,她才有信心,你直到今日還能是這樣的沈鳳鳴——不是那些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之輩,亦從沒有憤世嫉俗,以至失了本心。”
“罷了。”沈鳳鳴苦笑,“你若是想安慰我,便還是與我喝酒,少說那些個沒用的,我不吃那一套。”
夏琰隻得笑道:“行,我去拿。”
他正待起身,秋葵先道:“我去吧。”也不待兩人回應,先自往屋裡回去了。夏琰便不強攔,仍在井沿坐了,忽想起一事,“你說當時——徹骨身上背有包袱?那意思是說,他原是準備要走?”
“大概吧。說不準正好又有什麼任務要出去。”
夏琰見他表情有些不確,想了一想道:“你母親會不會其實——其實沒拒絕他,徹骨整理了東西,那天是要來與你們一起走的?”
沈鳳鳴搖搖頭,“我看過那封信,就是婉拒之意。否則我當時也不必難過了。”
“信裡寫些什麼,你還記得麼?可方便告訴我?”
“細處記不大清,大致就是說,她終究有過前人,更還帶著前人的孩子,得他照顧我們母子許久,無以為報,不敢再誤他前路——所以便請道辭,隻將一支舊釵相贈,作個留念。”
“你說那釵子是雲夢傳了幾代之物,意義不同尋常——你母親多年不肯離身,卻竟願意送給了徹骨,我總覺得……”夏琰欲言又止,似覺怎樣措辭都不甚妥當。
身後陡然一黑——秋葵出來時,順手將門帶上了,整個天井頓然失了光亮。
“你也這麼覺得?”秋葵已走了過來,“若說要示謝意,這釵子又不是什麼值錢之物,雲夢的淵源隻對她自己一人有意義,給了徹骨全沒什麼用處;除非,徹骨於她來說十分不同。”
“是不同。他畢竟於我們有恩。”
“我若與你說,不止於此呢?”秋葵近前將酒放落地上,伸手展開一物,黑暗之中,幾分淡淡熒亮朦朧了三人的眼。
那是適才被放在桌上的“幻書”。空無一字的紙麵,此時已隱現弱光。
沈鳳鳴麵色微變,伸手奪去細看。秋葵的手卻在半空未動,“你竟是真的……一直不知此事?”
直至此時,她終於能確確肯定了那段曲譜不是沈鳳鳴為了她的生辰留在此間的——他當然也就不是為了她的生辰,將那木釵和珠珥交給她。世間諸多巧合,有時真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我從來……”沈鳳鳴說了三個字,沒有顧得上說下去。他在辨認著那些久違的筆跡。那一天,他在久等徹骨不見的屋簷下,借著黃昏的日光從木釵中拆出了這封信來偷看。可也許天還是太早了,他不曾發現在那奄奄將逝的字痕之下,還有這一段藏起的熒光。
——十八年來,他從來不曾有勇氣拾起那一段回憶,所以,幾乎從沒有一次將這些舊物重新細細摸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