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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九 深穀微芒(2 / 2)

他最放不下的這個女兒,終於還是要獨自麵對他最後的——謊言了。

他知道她不會有一絲一毫質疑他信中所言,即便不是出於女兒對父親本有的那份敬重,也沒有人會猜疑一個將死之人鄭而重之留下的遺書。當然,信裡的大部分確實並非謊言,他甚至在其中向她坦白,他曾經試圖以“伶仃”致夏琰於死地,隻是沒有得手;而殺死單無意的謝峰德,其實是他放出來的。他很明白,如果自己不說出一些真相,他的這個女兒就會自己去尋找真相——以為夏琰的一切所為尋到理由,即便不是為了給他開脫,至少也是出於對他之了解。他以進為退地將她的君黎哥與青龍教之間無法彌合、愈行愈左的根由攬於己身——他相信刺刺在讀到此節時,定會恍然於過往許多或誤會或不是誤會,竟從來都非夏琰之錯——至少非他一人之錯。

但這當然不是他留下這封書信的本意。單疾泉是決意赴死的——赴夏琰之死。這場死既已注定,那麼,無論過往過錯的根由在哪,夏琰都再不可能是“對”的那一方了;而無論他是不是“對”的那一方,刺刺都已不可能再與他在一起。他想象得到她會因此經曆什麼樣撕般裂的痛。他希望坦承某些過往可以將自己的女兒從那樣的折磨裡拉回來少許,因為如果將“錯”令得兩方分擔,或許她的痛苦就會少一些,至少不必因為必須去恨一個本來愛的人而無法平息自己。可那個謊言依然必須存在——即使坦承一百件往事,單疾泉依然不希望刺刺知道夏琰曾為她來過青龍穀,更不想她知道他曾在瀕死之際不顧一切地闖進她屋裡,想見她一麵。他太了解她。他知道那會令得她心中的天平傾斜失衡。

灰色的落陽一點點消逝而去。刺刺將信裝回匣中封好。信裡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很清楚,父親不止一次地承認,他的確欺瞞了她,每一件都令她震動不已。他試圖殺過夏琰。他放出了謝峰德。還有,在程平帶著兩個新娶的妃子回青龍穀的那天,其實朱雀也來了,為的是給夏琰提親,可是他沒有接受,甚至,就在那天,與拓跋孤一起設計,將朱雀伏殺於青龍穀。

單疾泉相信,讀到此節的刺刺已經足夠震驚——即使沒有夏琰的出現,刺刺一定也會震驚恍然於,事實原來如此。伏殺朱雀,當然已經足夠成為夏琰前來複仇的理由,所以發來戰書誓滅青龍,甚至為此殺死單疾泉——至此都已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一個字都不能再加。

於是,左與右應該已經扯平,至少在了解女兒的單疾泉的衡量裡,以刺刺的性情,她一定無法對哪一邊再多生出怨恨,哪怕兩邊都作出了並不算正確的選擇。他慶幸在信中可以將語氣和進退都控製得將將好,不令她的天平更多加出一分雜念。他相信以刺刺對自己的信任,她不會再去尋求更多真相,最多,隻是於內心的交鋒中,短暫地彷徨,空白,無法寧靜。

他或許成功了。即使是半個月後的今日,刺刺腦中依舊混沌一片,隻能依靠不斷複讀著父親的信來尋求一些——或可稱是——慰藉。他唯一的擔心是這封信裡的謊言其實太容易被揭穿,不過隻要有顧笑夢在,就一定能懂得他的意思,為他繼續遮瞞著刺刺,即使有不得不說穿的那一天,一切或許也已敗給距離與時間,成為了一團遙遠的無奈。

在離開青龍穀的那個晚上,他是這麼相信的。

新年將近,青龍穀裡依舊遠未恢複秩序,大約每一個人都如刺刺一樣,無法從那種不可置信的怔忡中走出來,隻能機械地重複著那些必須做的事,偶爾用各自的方式尋求一點類似的慰藉。如果還有什麼能牽係著這近千人搖搖欲墜的一點期冀的,那就隻有拓跋孤——那個原本必死無疑的拓跋孤,還未燃儘他最後一點生之火息。

他心周要脈斷了三處,是那天孤注一擲的一分內息才逼著心臟仍有片刻跳動,關老大夫診後,亦認為他根本不可能活命。但還是有一個人不這麼想。

淩厲曾在當日夏琰身受重傷時以內力試療治,卻因兩人內勁相克,深感無能為力,可拓跋孤與他內力同源,他覺得以青龍心法,還有機會一試。

哪怕,他深知即使拓跋孤醒來,也很難是以前那個拓跋孤了。

青龍心法原據傳可以療治世上最難的內傷,昔年淩厲身受重傷時曾被拓跋孤以“續”、“補”二篇救治,不過——即使那時的傷勢恐怕也遠不似今日拓跋孤這般。淩厲想到的辦法是一麵用“續”篇心法,以內力為線,在拓跋孤自身內力散去後繼續強行搭係住他斷卻的心脈,維持住他暫且不死,另一麵設法另運“補”之心法療傷,激其生機,待到生機回轉,足以自己維係住心脈時,淩厲便可撤走“續”之力,由他慢慢恢複。

說來容易——可淩厲一向不以內力見長,至今隻修至青龍心法之第五層,距離第七層尚有兩階,單是“續”住心脈在醫家聽來已是匪夷所思,恐怕全力以赴亦未見可得,再說什麼同時另施內力以“補”,更不啻無稽之談。即便真有內力極為充沛之人,在拓跋孤這樣的傷勢足以自行恢複之前,少說也要累月之功,而這時間施救者卻片刻不可停歇,莫說一個人的內力無論如何不可能取之不竭,單是不眠不休隻怕就會要命。

唯淩厲堅持如此。他深知此事確實難以功成,可在尚有餘力之時,要他袖手放棄自是辦不到。或許是為了儘最後的心力,或許是搏一個最後的可能——起初的兩日,彆說不眠不休,他甚至不吃不喝,隻為救活那樣一個死人。關老大夫父女更有許多傷者要醫治,也隻能歎息離去,隻有亦在穀中的韓姑娘陪在身邊,防得他有什麼閃失。

韓姑娘原本並不在穀中露麵,可她於夏琰背走朱雀屍體之後亦曾試阻攔過拓跋孤出手,雖不過露了一麵,但行藏自然再隱不住。如今青龍穀遭此變故,她又如何還肯躲躲藏藏,也不再避諱,出來各處搭手幫忙。她雖未修內功,但當年曾為淩厲抄錄青龍心法,與他相處這十數年又時時受他內力驅寒,對這心法也可稱了解,已知雖不過兩天其實就已近了極限——拓跋孤除了未死,幾乎看不見一點起色,可淩厲卻已油儘燈枯了。

淩厲並沒有顧得上在意身邊的韓姑娘在或是不在。兩天未歇,其實精神已很是恍惚,有種搖搖欲倒之感。韓姑娘偶爾會將溫水稍許潤一潤他的唇,算得上是唯一的補養。口乾舌燥之際有這一絲濕潤於他便足,但這日夜裡,口唇再度濕潤時,他卻覺出了些不對。

他身體微微一震,仿佛一下清醒過來。血腥味。冰冷的血正從唇齒間流入,同——二十年前一樣。

他驚懼轉頭,韓姑娘的袖子已經捋起,臂腕處割了一道並不深的口子,足以讓鮮血汩汩流出來。可比起流血更令淩厲心顫的是——這是純陰之血。

很難說純陰之血比尋常的血有什麼特殊的味道或是真的會冷上幾分,但至少以淩厲的理解,韓姑娘當然是不希望看見自己有事,才以血相喂——而,尋常人的血並沒什麼好吃,也沒什麼用處,唯有純陰之血——當年曾被整個武林覬覦,傳聞中遠勝靈藥的純陰之血——除了能解百毒,更有其他的用處,韓姑娘如今作出這樣舉動,理應意味著——她已經再次放棄了那麼久以來運功驅寒的努力,恢複了純陰之體。

“我想我哥活,但我也不想見你為他去死。”韓姑娘很明白他要說什麼,“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我……隻能這樣幫你。”

“可你……”淩厲啞聲吐出兩個字。

“很容易的。”韓姑娘說得麵無表情,“現在是冬天最冷的時候,隨便找個冷的地方,用不著寒性內力牽引,也能引回純陰之體。我看我是沒那個命——做不了普通人。你們都這麼不省心,我還是留著這個身體,有用。”(www.101nove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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