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脫下手套,遞給他:“這本來是你的。”
十五一怔,並不伸手。
“我記得你滿兩歲的時候,家裡擺宴慶祝,我同我娘也去了。”沈鳳鳴望著外麵已然黑儘的天色,仿佛望到了某個記憶中的夜晚,“席上爹有個要好的朋友剛從西域回來,帶了一件禮給你,就是這副手套。就算我都看得出來這禮物很貴重,爹和你娘都很高興,但是也有人不高興——爹一共有四房妻妾,你母親是第三房,你是最小的兒子,一貫不受大房待見。我們那位大娘,當著所有人的麵,便說這手套分明是大人戴的,你才兩歲,又用不了,這麼寶物放著可惜了,還不如給她的兒子先用起來。他兒子多大我也不記得了,反正我那時候七歲,他應該——總是比我大好幾歲,確實勉強算是個大人了。大娘一貫強橫,你娘性子弱,便不敢吱聲,旁人見爹都不說什麼,更不會說話,隻有那個送禮的朋友尷尬咳嗽了兩聲。大娘那時已經連盒子一並都搶過去了,聽那人咳嗽,便把手套拿了,把盒子推回來,說裡頭還有幾條花邊挺好看的,留給孩子做些邊襯。她真是不大識貨啊——我娘後來與我說,那其實不是花邊,雖然確實是做手套剩下的邊料製的,但材質難得,而且一整根都精細磨過,已經是極好的防身之物,論用途論價錢,都不比手套差多少——也就是你手裡的冷弦。當時我在一旁半懂不懂,卻也不妨礙我十分討厭大娘他們母子,倒是也沒想過為你娘和你出氣,隻是覺得那手套不該是老大的,那頓飯之後,我就尋了個借口,找他玩耍。他一向看不起我,年紀又差得多,本來是不大玩到一起的,但那天他心情好,應是有心展示,就讓我去他那了。我看他戴了一隻手,在那左看右看,也並不真理會我,就乾脆把另外一隻偷偷藏過。他自己玩得起勁,到我回了我娘的院裡才發現另一隻沒了。按說這事很容易曉得是我乾的,大娘也確實帶人來我娘這吵,但她——可能多少也有點怕我娘,畢竟我娘有個外號叫‘魔女’,同她們大戶人家的女兒是不大一樣,我娘隻要說沒這回事,她也隻能口上凶幾句,就帶著人回去了。這件事若繼續往下追查,遲早還是會找到我這來,可就那天之後沒多久,爹突然遇刺,整個沈家再沒人有力氣關心什麼手套的下落,所以這一隻直到今天,還在我這裡。”
十五聽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道:“編得不錯,像真的一樣。”
沈鳳鳴一笑,再把手套遞過去:“還給你。”
十五不動。
“你用這個,刺刺的劍和暗器都能用手接,就算他們一起上,也不好勝你。”
十五還是不動。
“我想儘量不動手。”沈鳳鳴道,“你若是落敗……我就要少幾個朋友了。”
十五的麵容在此時終於忍不住抽動了下,“……你沒必要這麼幫我!”
“你要是真蠢死在這,你自己也就罷了,‘你哥’的臉隻怕都要被你丟儘。”沈鳳鳴道,“這句話我方才就說過了。”
十五沉默。沈鳳鳴的確說過這句話。那時候,他還以為他說的是三十。
他慢慢伸過手去,猶豫了一下,接住了手套。
“如果上回我真殺了夏琛……你今天還會不會肯幫我?”他的聲音,第一次顯出些低落。
沈鳳鳴皺起眉頭:“要是夏琛那時候就死了——應該不會有今天這一出。”
十五看著遠處,暈白升起的月。“一直以來,我都聽我哥的安排,什麼錯都沒出過,隻有那一次自作聰明,就捅了大簍子,還害得他差點沒命。這次出來之前,我暗下決心,無論遇到什麼,都定要堅持最初的想法和計算,絕不偏差半分,即使是用最笨的辦法,也要完成他交待的事。就算在所有人看來這種堅持都沒意義——就算你說我是個‘蠢賊’——我隻是不想再自作聰明一次,你……能懂嗎?”
沈鳳鳴隻是歎息:“三十帶著你這種傻小子應該挺累的。其他人不會比你還傻吧?不然他怎麼會想到把‘食月’交給你……”
他突然噤了聲,抬頭,“來了。”
也是該來了。他同十五已經談得太久了——無論要談判什麼,這顯然都已經超過了衛楓的忍耐極限。但——兩人將目光移至洞內,那裡緩緩移向洞口的隻有一個人影。月光灑入,那個輪廓也顯出了它的形狀——竟然是衛楹。
十五已經握住刀的手輕輕一鬆。她獨自進入了月光,一身紅衣的色澤映上麵容,殘妝的怪異似乎也在這樣的容光下褪隱了。她一直走到洞口,距離沈鳳鳴三尺之地:“我是來告訴你們,二哥不會出手了。”她說著看了一眼十五,“我會如你所願,留到明天再走。”
沈鳳鳴和十五對視一眼,顯然對此大感意外。沈鳳鳴首先意識到什麼,一個起身往洞裡探看進去——洞穴雖然大而深暗,但其實並沒有太多視線遮擋,對於他或十五這樣常與暗夜為伍的人來說,並不至於什麼都看不見。
他立時便發現——衛楓、衛梔、刺刺三人不知何時已儘數倒臥地麵。“隻是蒙汗藥。”他聽見衛楹輕聲解釋,“不知能讓他們睡多久,但……但應該能有幾個時辰。”
沈鳳鳴與十五都注意到她兩次用了“你們”這個稱法。十五眉頭微皺:“你聽了我們說話?”他與沈鳳鳴一直向著洞外,且壓低了聲音,他們四人在洞穴深處,按理是聽不見才對。
衛楹輕輕搖頭。
沈鳳鳴此時已在刺刺身邊找到了一個水囊,拿起來嗅了嗅,氣味不是很明顯,但所謂蒙汗藥應該就下在這裡。“為什麼這麼做?”他按捺住震驚,“你不想早點出去?”
“我想。”衛楹沉靜地道,“但是……我不希望他們有危險。如果你們兩人聯手,我怕二哥……他若堅持,今晚無法了局,他定會受比方才更重的傷。”
“我何時說我要與——他聯手?”沈鳳鳴語氣詫異。
“你不必說,我知道……”衛楹道,“我知道如果他落敗,你一定會幫他。”
十五冷笑了聲:“你不是沒有偷聽?你怎麼知道他要幫我?”
衛楹沒有辯駁。此時的十五依舊蒙著麵,單從他的雙目並不能看出與沈鳳鳴有什麼相似,可就在方才那日暮交替的時分,她在洞中望見他與沈鳳鳴對峙的剪影,忽然就想起了先前看見他繃緊冷硬的麵廓時,那種熟悉的感覺是像誰了。那種陡然間洞悉了旁人某種秘密的感覺讓她渾身發顫,她當然也頓悟了沈鳳鳴為什麼會一直拖延著時間不肯出手捉拿歹人。她在竭力冷靜下試著弄明白了——現在這洞穴之中的六人,究竟是處於一種什麼樣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絕不是他們兄妹最壞的處境——若將十五逼入絕路令得沈鳳鳴不得不動手撕破這層微妙,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結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