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搖搖頭,輕聲道“不是,小姐,這信是從雨水郡來的。”
雨水郡?
謝南渡微微蹙眉,很快想起原來是那個家夥。
她接過信來,坐到了那張椅子上,隨口說道“烤兩個紅薯吧。”
柳葉嗯了一聲,便要去拿紅薯。
謝南渡想了想,忽然又說道“算了,我自己來烤。”
她坐到爐子前,抽出信封裡的信紙。
這是陳朝在進入那片遺跡之前寫的信,不是太長。
柳葉開始生火,但同時也在關注自己小姐的神情,這些日子小姐很忙,沒有去摻和神都裡這些有的沒的的事情,看似全心全意都放在修行上,但實際上她也能看得出來,小姐空下來的時候,其實是真的不太開心。
這至少精神不太好。
很快,謝南渡便看完了那封信,揉了揉掌心。
火爐的火也生了起來。
她拿起那兩個紅薯,放在爐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此刻的天空繁星點點,已經入夜。
魏序站在湖畔,看著那片星光灑落湖中,沉默許久。
忽然湖畔響起些腳步聲,他方才轉頭,看向來人。
那人恭敬對魏序行禮,輕聲道“魏先生。”
魏序微微點頭,沒有多說。
那人也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眼前的魏序,如今神都上下,誰都知道這個看似尋常的書生很不尋常,他既然是有求於他,自然而然便不敢放肆。
實際上即便沒有什麼請求,光是魏序忘憂境修士的身份,他們便更不敢做些什麼。
魏序沉默了很久,然後朝著湖畔走去,走得並不算太快。
那人跟上,走了許久,才鼓起勇氣說道“先前已經問過魏先生,是魏先生有意,我才敢來到這裡,如今先生見了我,總要說些什麼話才是,要不然我無法交代。”
魏序點頭道“我自然知道,隻是你們難道不覺得,在書院裡談這些事情,會有些糟糕?”
那人早有準備,從懷裡摸出一個小鈴鐺,那是青銅所鑄,看著很是古樸,很是尋常,就像是這個書生一樣。
但誰都清楚,所謂的尋常,其實根本不尋常,不管是書生,還是這個鈴鐺。
魏序感受到周遭的氣息隔絕,感慨道“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們還真是有些明白。”
“但老師此刻還在書院,哪裡說得上安全?”
魏序搖了搖頭。
那人輕聲道“院長此刻理應在閉關,一路南行,院長大人理應是有些感觸,如今歸來,自然有些想法。”
魏序沒有說話。
那人繼續自顧自說道“院長這樣的人物再強大,也總歸有日會離開塵世,若是以前,魏先生自然是最好的繼承人,但如今可不同了,院長收了謝氏的少女,謝氏和魏氏,這之間的東西,魏先生難道不知道?”
魏序平靜道“我和師妹,隻要是在這書院一天,便自然是一天的師兄妹。”
那人不以為意,早就知道這樣的答案無法打動魏序,隨即便開口笑道“若隻是這謝氏的少女,想來魏先生您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她畢竟年幼,而院長年高。”
魏序不說話。
“可院長這次南行,似乎不隻是見過那些老朋友,當初神都有個讀書人,同樣是院長門下,而後卻不得不離開神都,魏先生肯定還記得。”
那人看著魏序,很是淡然。
世人都知道院長效仿前賢,一生隻願意收徒七十二人,這七十二人裡,魏序自然也是極為靠前的存在,但卻除去他之外,彆的弟子也不是對他毫無威脅。
魏序問道“老師去見了他?”
那人點頭,平靜道“一點不錯,據我所知,當初院長對他的期望,隻怕是不比對魏先生少,如今院長南行,再去見他一麵,是什麼意思,難道魏先生不知道?”
魏序沒說話,隻是看著那湖麵,眉頭微微蹙起。
那人繼續說道“魏先生這樣的人物,常年侍奉在院長身側,又早早踏足那個境界,理應是書院下一代的院長才是,若是這個位置最後要給彆人,那反倒是讓人不可接受的事情。”
“老師自然有自己的決斷,我何必多憂。”
魏序還是很平靜,看著好像是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實際上很多年前,院長便讚揚過眼前的魏序,說他每逢大事有靜氣,這性子很是難得。
那人直白道“其實魏先生清楚,若是不擔心,哪裡有我們的這一次見麵。”
魏序沒有說話。
那人也不說話。
談判這種事情,其實說得多的那一方一定會陷入被動,魏序沉默寡言,又未必不是存的這種心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魏序才緩緩說道“說一說。”
那人露出些微笑,他自然知道魏序最後是要說這句話的。
他們耗費了那麼多精力,可不是為了就和魏序白白說些閒話的。
“我們會全力幫魏先生坐上這書院院長的位子,但在那樁事情上,先生也得幫忙,這座天下,可從來都不是某一家的,大家推選他坐上皇位,不是讓他的後人來打壓我們,也不是讓他做現在這種事情的。”
那人感慨道“前朝與士大夫共天下,是個什麼結局,魏先生想來很清楚,再更前朝有人與讀書人共天下,是什麼結局,魏先生讀過史書,也很清楚。隻是連我也覺得奇怪,咱們這位皇帝陛下,竟然異想天開到了這個地步,選擇這麼做,可沒有人會接受。”
魏序輕聲道“與世家大族共天下,這二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那人點頭讚許道“是這個道理,這是規矩,規矩便是要遵守的,誰想改這個規矩,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大梁王朝當初之所以定鼎天下,除去抓住了時機之外,自然也離不開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而後很多年,大梁朝自然也是投桃報李,一直是和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共天下的,但如今,局勢正在悄然發生變化,他們這些人,自然也就無法接受了。
魏序說道“其實有時候變一變,大概也沒有什麼問題。”
那人聽著這話,微微蹙眉,然後譏笑道“魏先生若是個尋常讀書人,說這種話,大概真沒有什麼問題,但魏先生既然出身魏氏,那麼說這些話,便是不妥。”
魏氏,那是大梁朝唯一能夠和謝氏平分秋色的世家大族。
魏序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湖麵。
……
……
書院深夜,一片安靜,除去藏書樓那邊有些光亮,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院長走出住處,仰頭看著滿天繁星。
今夜的星光很足,分外明亮。
甚至能夠比肩明月。
修行到了忘憂境界的修士,其實多多少少都有些觀星的本事,院長看著那遙遠的星辰之間,看著那顆如今無比明亮星星,有些感傷。
他自然知道那顆星星如今意味著什麼。
那是自己的老友。
那位萬天宮的道門大真人。
兩人相識多年,之前已經見了最後一麵,雖然也知道他會在不久的將來死去,但真看到這一天的時候,也是很感傷。
修行他這個境界,雖說可說踏足大自在,但實際上,沒有得到長生,也就是說不上自在,如今這般便是這個道理,那個家夥要死了。
院長收回視線,想起很多往事,最後搖了搖頭。
隨著歲月不斷地抹過,無數的好友自然會先後離去,這是天地至理,他也無法違抗。
不過老死已經是極好的事情,同他比較起來,之前那個黑衣僧人的死法,其實很有些糟糕。
他本就該再活很多年的。
該活到現在,甚至要死在他後頭。
但他還是死了,死在自己的前頭。
院長有些感慨,然後便看向了那邊湖畔,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但很快他的神情也變得自然起來。
他搖了搖頭,神都這個地方,一向會有很多事情發生,不管是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都會看到,這一點根本不會改變。
“怎麼選,都在你的心裡,最後是不是選錯,這又怪得了誰呢?”
……
……
溪山之上,星光灑落一座溪山。
無數萬天宮的道士都出現在了山中,不管是閉關的還是沒閉關的,此刻都看著後山某處的一座小道觀。
在那邊,有個少女蹲在道觀外哭泣,她很傷心,眼淚一直滴落,好些道士在不遠處看著,都覺得很心疼,但卻什麼都說不出來,誰都知道,這會兒不管是誰,不管誰用她最喜歡的吃食去哄她,都哄不好她。
因為這會兒的傷心,對於少女來說,是最傷心的事情。
道士們在這裡等著。
有個中年道人忽然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道觀門口,看著那裡麵,問道“老真人不肯再見我們一麵?即便不見我們,但聖女如此傷心,怎麼也要再見一麵才是吧?”
道觀門口站著兩個道士,聽著這話,隻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老真人有言在先,說是今夜隻見宮主一人,若是宮主不能破關而出,那便誰都不見。”
那中年道人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就要往裡麵走去,這等大事,他實在是不能接受,怎麼都要到那位老真人麵前去再聽些教誨。
“乾什麼?”
一道威嚴的聲音驟然生起,一個麵容尋常,但渾身上下卻透著肅穆的道士忽然出現這裡,看向這邊,臉色難看道“你們連老真人最後的願望都不管了?”
“宮主!”
看到這位道士出現這裡,人們紛紛見禮。
萬天宮宮主卻沒有理會,匆匆破關而出的他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是遭受了不少的反噬,但既然是山中有如此大事,他哪裡又會在意,越過眾人,他很快便踏入那座小道觀裡。
來到其間,看到了院中坐著的枯瘦老道士。
那便是那位道門大真人,也是如今萬天宮裡輩分最高的存在。
早些時候去神都,他還算是有些精神,但如今氣血枯竭衰敗,早就如同一截枯木了。
萬天宮真人來到他身前,認真行禮,叫了一聲老真人。
老真人看了他一眼,有些慈愛,然後伸出了枯瘦的手,輕輕放在他的頭頂,一道道精純的氣機便湧入了他的身軀裡。
萬天宮宮主的臉色頓時變得好看許多,他看著這位老真人,有些不忍道“老真人何必如此,我這小傷養些時日也就好了。”
老真人收回手掌,緩緩開口說道“反正都是快要死去的人了,最後能做些什麼,便做些什麼吧。”
萬天宮宮主蹲在老真人身前,輕聲道“弟子聆聽老真人教誨。”
老真人看著他,一雙渾濁的眼睛裡有些眷戀,他很快說道“我這一次去神都,做了那樁事情,不是想讓萬天宮卷入其中,也不是為了這道統考慮,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思。”
這一次他去往神都,親自去見那位書院院長,很多萬天宮的道士隻是以為他去訪友,其實很少有人知道,他去那邊,是為了做一樁事情。
萬天宮宮主點點頭,輕聲道“弟子雖然不解,但既然是老真人的想法,便定然遵守,真人大智慧,有朝一日,弟子總會明白。”
老真人笑了笑,搖了搖頭道“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作為萬天宮的宮主,你理應是要做個有主見的家夥,其實即便是你駁我,我也覺得很好,總之是要有自己的想法。”
萬天宮宮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隻是沉默。
老真人說道“大梁朝積蓄很多年,要掀起風浪,在這片巨浪之中,萬天宮有機遇,太平道是否振興,萬天宮是否能做那道門道首,這些都是你們這些家夥要操心的事情,我不管了,我做這些,隻是遵從本心,如今事情做完了,我還得厚著臉皮求你一件事。”
萬天宮宮主自然明白那是什麼事情,點點頭,輕聲道“聖女自然會好生教導。”
老真人搖搖頭,緩緩道“那丫頭是個真人,其實不要讓她去做些什麼,我丟下一顆種子,也不過是澆水了而已,之後如何,讓她自己去走,她一定會開出一朵世間罕見的花,她開花的時候,萬天宮便不會出什麼事情,你隻要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萬天宮宮主一怔,隨即用力點頭。
老真人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好似已經極為費力。
萬天宮宮主自然也是看出來老真人如今是真的油儘燈枯,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要不要再見聖女最後一麵?”
萬天宮宮主有些不忍心說道“畢竟師徒一場,如今這般彆離,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老真人沒說話,隻是看著天空,那片夜空裡,繁星點點,有傳說每一個死去的忘憂修士,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
“倘若傳說是真的,那麼我一直都在,一直都看著那丫頭……”
老真人艱難地開口,輕聲道“隻是我寧願傳說是假的,我就此消失在世間,仿佛沒來過一般,其實也是極好的事情。”
萬天宮宮主輕聲道“老真人境界高遠,弟子不能及。”
老真人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那片夜空,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睛裡有了些迷惘的情緒。
他修行多年,不知道看過多少的典籍,知道多少事情,按理說世間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還如此迷惘的了,可看他這個樣子,分明此刻也還是不清楚一些事情。
而且那些事情,好像是在此刻才突然生出的。
這難道便是生死之間的明悟。
老真人張了張口,有些艱難開口,吐出了一個字。
“天……”
萬天宮宮主微微蹙眉,隱約覺得這個字有些不凡,但天又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老真人,問道“老真人,這是……”
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已經感受不到老真人的氣息了。
他故去了。
萬天宮宮主眼裡滿是悲傷。
這位道門大真人死去,對於萬天宮來說,是很難接受的事情。
不多時,鐘聲響起。
溪山可聞。
道觀外的道士們先是一怔,隨即也傷心地低下頭去。
這位道門大真人一直以來便品行高潔,很難有人找到他的什麼問題,故而在整個道門裡都威望頗高。
但如今,終究是化作塵土了。
朱夏還是蹲在道觀門口,看著地麵。
那些鐘聲她也聽到了。
地麵早就多出了一灘淚水。
她的眼淚一直都在流。
那位道門大真人,對於彆人來說,是值得尊敬的長輩,但對於朱夏來說,那是親切的師長,是她這些年,覺得最親切的人。
但此刻也走了。
朱夏很傷心。
那種傷心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她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哭不出聲音來。
於是她便更傷心了。
眼淚越來越多,她便越來越傷心。
然後她委屈地低下頭,繼續有淚水滾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夏才輕輕開口,聲音沙啞,“師父,很好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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