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0大長章)
一處妖族部落,安靜立於漠北平原之上,那部落妖族或許是知曉人族風俗故而也喜歡,還是單純想要以此來嘲諷人族,總之是在各自的帳篷之前,都掛上風鈴,往常時候,風一起,便有風鈴之聲。
漠北多風,故而今日風鈴聲再度響起,部落的大小妖族都沒覺得有什麼特彆之處。
可片刻之後,有妖族從帳篷裡走出,偶然抬頭,看向遠方,便發現一道巨浪從北方吹來,那妖族臉色驟然大變,怒喝道:“快走!”
那道巨浪在他的視線儘頭,如同滔天洪水,不斷朝著前方推進,恐怖的氣息在這裡層層推進,可讓人覺得奇怪的是,那道恐怖氣浪在推進之時,並沒有意料之中的野草被碾碎,而隻是將那野草壓著抬不起頭來。
妖族們怪叫著化作原形而朝著遠處奔走,他們的住處在這道恐怖的氣浪麵前被撕碎,沒有東西能堅持片刻,便已經化作了齏粉,天地之間的一切一切,除去那些草之外,都是如此。
廣袤的漠北平原上,有著無數多的妖族部落,也有著無數的妖族,當那道廣袤氣浪在這片廣袤的平原上不斷推進的時候,無數妖族都開始奔走,沒有任何一個妖族麵對這道氣浪會生出抵抗的想法,因為那道恐怖氣浪帶著的不僅是死亡氣息的恐怖,還有強大的兩道意誌,其中一道他們無比熟悉,是屬於那位妖帝的,另外一道則是有些陌生,但兩道意誌其實都相同,都無比恐怖和不可抗拒。
妖族們在草原裡奮力奔跑,有的妖族跑了許久,最後漸漸沒了力氣,被那道恐怖氣浪追上,而後隻能癱坐在地麵,麵帶恐懼。
氣浪一掠而過,那妖族瞬間被碾碎,變成一道血霧消散在天地之間。
沒有血肉,沒有骨頭,這些東西全部都被碾碎了。
這道氣浪沒有給人任何反抗的機會。
感受著那道恐怖氣息在身後不斷往前,沒有任何人能夠心平氣和,但力有不繼的妖族越來越多,於是血霧便越來越多,整個漠北平原,此刻便能夠看到一處處古怪的景象,那便是天地之間,到處是血霧,飄在平原上,很是詭異。
在漠北平原的東南方向,無數妖族奔走,有兩頭虎妖奔走太久,體內氣息漸漸窮儘,再也沒辦法奔走,雄虎看了一眼身側雌虎,又扭頭看了一眼身後,此刻那道氣浪已經距離它們不足數丈距離,雄虎自知再也沒有離開的機會,心一橫,它猛然雙爪推在雌虎身上,將雌虎推出數十丈距離,這才有些眷戀地看了雌虎一眼,選擇停下腳步。
雌虎怒吼一聲,聲音裡有些情緒,但腳步未停,繼續奔跑,四蹄如飛,速度奇快。
雄虎直麵那道恐怖氣浪,一身虎毛被吹得緊緊貼近自己的身軀,它本來已經生出無儘的勇氣,但真當了麵對這道恐怖氣浪的時候,那來自於靈魂深處的恐懼,還是讓它跪了下去,在麵對生死之間的最大選擇裡,它生不出來任何抵抗的心思,隻有臣服,隻有跪倒。
原本以為就這樣,它會如此屈辱地死去,但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它選擇跪下臣服之後,那道氣浪卻從它身上這樣抹過了,就像是一陣微風,沒有帶來更多東西,那道微風就這麼拂過了,然後朝著更前方而去。
虎妖抬起頭,臉上滿是愕然。
它心有餘悸地轉過頭,去看著那道氣浪不斷往前推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到底為何?
其實很簡單。
那道氣浪要的不是毀滅,而是臣服。
要這天地之間的一切臣服,這便是帝王之道!
……
……
兩位君王相遇,而後相戰,自然是天地之間有數之大事,整個漠北平原,在兩人相互試探之時,便已經開始搖晃起來,這座當初屬於人族,如今屬於妖族的廣袤平原,如今氣機橫生,如同巨浪,層層推出,一些相隔不算遙遠的妖族部落,此刻在感受遙遠天邊之處開始傳來巨大之氣浪波動之後,沒有任何猶豫,便開始舉家遷徙,朝著更遠處而去。
在妖族朝著更南方而去的時候,劍仙柳半壁卻在禦劍向北,這位出身書院,如今卻已經是劍仙的青衫男人漠然看著漠北,深入漠北會有什麼代價,他自然知曉,他很有可能死在漠北,在一眾大妖的圍剿之中死去,但他卻不在意。
他隻是為了一個素未謀麵的人族而向北,既然對方為了人族敢深入漠北,那麼自己又為何不敢?即便自己如今身受重傷,即便前麵注定凶險。
站在飛劍銜蟬之上,柳半壁微微一笑,有些感慨想著,若是一定要死,那一定要麵北而死。
麵朝南方,那是人族故地,看著北方,則是人族的野望。
……
……
那條河水不知道遭受多少恐怖的手段,兩位君王站在河岸兩側卻從來沒有動過,這兩人,隻是默默相望,便有草原動蕩,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兩位君王的默默相看,隻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風起雲湧的草原,驟然平靜下來。
大梁皇帝的帝袍上原本繡著無數的金絲,此刻已經崩開不少,對麵那位妖帝的衣袍上則是多出一道裂痕。
除此之外,兩人身上,好似都還沒有什麼痕跡。
這場大戰仿佛開始很久之後,兩人都還沒什麼動作,又仿佛其實還沒有開始多久,兩人便已經分出勝負。
“朕有些小看了你。”
妖帝主動開口,看向自己衣擺處的缺口,作為妖族的帝王,他身上的那件衣袍自然不是凡物,哪裡是說破便能破開的。
大梁皇帝默不作聲,隻是鬢發好似又白了些。
妖帝淡然道:“或許你才是人族的最強者。”
他的聲音很淡,但這句話足以驚起驚濤駭浪,作為妖族的最強者,妖帝的話分量極重,大梁皇帝之前甚至並不被認為是大梁朝的最強者,但此刻在妖帝口中,他甚至成了整個人族的最強者。
那豈不是說,那些方外的大人物,諸如癡心觀的那位觀主,劍宗那位多年不曾出現在世間的劍宗宗主,或是鹿鳴寺裡的那位老和尚,都不如這位大梁皇帝?
大梁皇帝隻是平靜道:“朕確實想看看那條斡難河。”
妖帝看了看南方,也說道:“朕倒也想看看那座神都。”
說完這句話之後,兩位君王幾乎不約而同的,踏入了那條河中。
感受著河水從自己的腿邊流過,兩位君王之間的距離,已經隻有數丈。
“朕聽聞你們人族修士裡,武夫的身軀最為堅韌,那是你們麵對其他修士的最大依仗,可惜在朕麵前,你的最大依仗,其實無比可笑。”
妖帝緩慢朝著前麵走去,語調緩慢地開口。
妖族的身軀天生便無比堅韌,更勝武夫,這已經是不爭之事實,即便大梁皇帝已經走了極遠,但麵對眼前的妖帝,隻怕也占不了上風。
大梁皇帝沒有說話,隻是走了些距離,看到了河中有一顆極為好看的鵝卵石,於是便笑了笑。
妖帝抬手,天地之間,再起大風。
但風止於河水之中。
大梁皇帝身後,依舊平靜。
兩人之間的對抗,其實一直都在持續。
而且兩人都不願意去做敗的那一方。
兩人都很清楚,兩人的勝負,會直接影響人族和妖族的未來。
……
……
入夜深沉,院長沒來由的半夜驚醒,這位書院院長,天下讀書人的領袖,其實一直都不算是個勤勉修行的修士,當年在書院讀書的時候,有幸拜入前代院長門下之後,他便時常不去聽課,可偏偏又是個天資極佳的家夥,那些聖賢道理,百家學說,儘數爛熟於心,即便之後那位前代院長生出過數次敲打的心思,但每一次準備頗多,去找到院長想要好好地讓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的時候,也都會被這個嬉皮笑臉的年輕讀書人一次次給應付過去。
如此幾次之後,前代院長也就不去操心了,根本不在意這個小子到底是不是出現在課堂之上。
等到前代院長離世,院長成為這書院院長之後,便更是沒人可管,故而之後行事越發隨心所欲,讀書還偶爾在讀,可修行一事上,院長真的有些不太認真,因此在世間絕大多數修士都會入夜打坐修行的時候,他卻和尋常百姓一般,老老實實睡覺,多年以來,從未有過任何改變。
但今夜不過才醜時他便醒來,再想睡去的時候,便覺得心裡煩躁,再也無法閉眼。
沉默片刻之後,在床頭抓了一把炒黃豆,院長緩慢起身,離開住所,在書院裡緩行,每走幾步路,這位院長便往嘴裡丟一顆炒黃豆,不知不覺,便來到南湖之畔。
神都已然入冬,前些日子下了一場大雪,如今書院,白茫茫一片,南湖已經結冰。
今夜月色極好,月光灑落湖麵,在湖麵宛如鍍上一層銀霜。
院長饒有興致地多看了兩眼,自從成為這書院院長之後,他便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書院,所以說春夏秋冬,寒來暑往,無論是春雨潤物還是夏日炎炎,亦或是秋日落葉紛紛,還是大雪磅礴,他都看過。
看過了這麼多景色,而且是無數年一年又一年的重複,換作一般人來看,隻怕是很少不會膩,但對於院長來說,則並非如此。
他每次看這些景色大概都有新看法。
人間多倦,院長卻不然。
他連整座書院都沒看膩,那麼整個神都,一整個大梁,也都不會有所謂的膩。
站在湖畔片刻,院長伸出手接過些飄落雪花,又是沒來由地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站在這湖畔同樣是半夜看雪,有個準備北上的年輕人在這裡和他告彆。
當時院長主動開口問他,“學了劍,當然能多殺幾個妖族,但多殺幾個妖族,和多讀幾本書,可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那會兒那個還算是敬重他的家夥揉著腦袋,沉默半晌,才木然說道:“弟子沒覺得有什麼不同,隻是再在書院讀書,讀十年二十年,學生隻覺得越來越煩,看著這些聖賢道理,學生便會忍不住去想把說這些話的聖賢前輩拉出來問一番,您做這些學問自然了不起,可和比起來去殺幾個妖族,誰更了不起?”
當時那個學生自然便是柳半壁,而院長聽到這個說法,便不由得生氣道:“曆代前賢留下這麼多聖賢學說,不知道讓多少讀書人心中安寧,這是造福千秋萬代的大好事,怎麼在你小子口中,便一文不值了?”
柳半壁認真搖頭道:“學生不是覺得這些聖賢學說一文不值,隻是先生這麼問我,我便這麼問先生,即便是有一個有明確答案的問題,其實在不同時候,不同人眼裡,也有不同答案。”
院長歎了口氣,沒有反駁,隻是說道:“去北邊殺他千百妖族,內心平靜之後,以後還讀書嗎?”
柳半壁依舊沒有任何隱瞞,說道:“學生在那些史冊上讀到那些吃人和恥辱的曆史後,便再也讀不下任何一本書了,以後隻想殺妖,死在殺妖路上,便是學生最後的歸宿了。”
說完這句話,柳半壁忽然笑了笑,灑然道:“以後先生壽辰,學生肯定是回不來了,若是學生還活著,便送信一封,稟告先生學生這一年殺妖多少,境界幾何,若是學生沒了,先生也不要難過。”
院長冷笑一聲,“你這小子死了,誰要傷心?”
說是這樣說,但實際上之後院長每一次壽辰,最期待的賀禮,便是這位弟子從北邊寄回來的信,這些年來,每一次收到從北方而來的信,院長都會仔細讀一番,然後將那信好生放好。
誰說早些年他說要效仿前賢收徒七十二位,但沒有哪一位學生是他隨意去收的,每一個學生,都被他當作子侄對待。
柳半壁當初那性子,便很像他。
隻是時過境遷,尤其是當那小子決定去練劍,去北境殺妖之後,他的心性,便大有不同,再也說不上是個讀書人,而是一個純粹劍修了。
院長沉默片刻,才說道:“你小子要去北邊殺妖,我攔不住,也不想攔,但殺妖便殺妖,做劍修便做劍修,閒暇時候,不能再讀幾本書,看看聖賢道理?”
說這話的時候,院長似乎已經不是那個世間讀書人的領袖,隻是個尋常長輩,看著有天賦卻不好好讀書的子侄,無奈勸誡。
雖然他也大概知道不會有什麼自己想要的答案。
柳半壁也想了很久,這才緩緩道:“先生,到了北邊,學生便沒有閒暇時候了,練劍殺妖,哪裡有什麼閒暇時間?”
說到底,也是這個學生最後不忍再直白說一次不想讀書了,給他這個先生留著臉麵。
“柳半壁,你他娘的最好真練出一個劍仙來,不然彆怪老夫看不起你!”
“承先生吉言!”
其實最後,讓院長之後在外人麵前提及柳半壁便沒有什麼好臉色的,不是因為他不讀書改而去練劍,也不是因為他非要跑到北方去殺妖,更不是因為他最後真的練成了一個劍仙打了院長的臉,而是院長知道,他從那天起,真的就一本書都不讀了。
他不是讀書人了。
那可是之前自己千挑萬選的讀書種子啊。
直至今日,他還記得,自己在那鄉野田間遇到那個小家夥,當初那個少年站在自己麵前,一臉嬉皮笑臉,“敢問先生學問,比起來私塾陳先生的學問如何?”
當時院長也笑眯眯說道:“就懂一點學問,比你現在的先生,學問高出一點。”
天知道,那會兒的院長到底有多謙虛。
“柳半壁……”
院長歎了口氣,輕聲道:“有本事就彆他娘的死在漠北。”
說完這句話,院長掌心雪花正好消散,化作雪水,滾落湖畔。
良久之後,院長抬頭,看向湖畔,那邊出現一個書生,同樣半夜睡不著,同樣在這邊緩行。
兩人對視一眼,院長往嘴裡丟了一顆炒黃豆,不發一言。
魏序猶豫片刻,來到這邊,對自家先生拱手行禮,然後問道:“先生有心事,半夜睡不著?”
作為這些年唯一侍奉在院長身旁的人,魏序自然知曉院長的習慣,他半夜不修行,隻能是睡覺。
可雷打不動晚上睡覺的院長此刻居然在遊湖,自然有心事。
院長沒有回答這個學生的問題,反倒是問道:“你也有心事?”
魏序沉默片刻,輕聲道:“不能告於先生。”
院長嗬嗬一笑,早知如此,眼前學生,他很是清楚性情,平日裡看著溫和,但實際上性子極為倔強,若是認定什麼,便自然不會改變,聽不得彆人勸,也不會主動與彆人說。
既然他已經主動說不能說,院長也就不再去問,而是笑道:“夜雪好看,去溫兩壺酒喝一喝。”
說完這句話,院長主動朝著湖心走去,魏序則是轉身去準備爐子和酒。
不多時,兩人重新在亭下相遇,而後院長讓魏序坐下。
爐子則是在石桌上,給兩人帶來陣陣暖意。
魏序取酒給院長倒了一碗,然後便要起身。
院長淡然道:“你我師徒兩人,好似很久沒有好好喝過一場酒了。”
魏序一怔,隨即明白了自家先生的意思,也就不起身,而是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沉默不語。
“早些年遇到你的時候,我便說過,我輩讀書人,聰明沒關係,但不要心思太重,算計太多,這樣活得不痛快,讀書也很難讀到真意。”
院長喝了口酒,淡淡道:“你修行天賦高,也聰明,可惜就是生在了魏氏,高門大族裡,人活得累,你又想得多,要是不及早抽身出來,你覺著你還能做幾年讀書人?”
魏序沒有什麼反應,隻是喝了口酒,放下酒碗,這才輕聲道:“老師說得對,可學生卻無法如老師所想。”
院長端著酒碗,笑道:“不強求,我這個所謂的讀書人領袖,開口勸人的時候,總有很多人點頭如小雞啄米一般,可誰又知道,我這些學生,可沒太多人聽我這個老師的話。”
魏序看著自家先生,神情複雜,開口說道:“之前隻是在書中見過,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後來才知道,天底下最身不由己的不是那些所謂的江湖客,而是身在高門大族裡的世家子弟。”
院長搖頭道:“這話沒意思,不如喝酒。”
魏序苦澀一笑,他本來想要說些心底的話給自家先生聽聽,不過想想也是,像是自家先生這樣的人,天底下的道理哪裡有他不知道的,天底下的事情,又有什麼是他想不清楚的?
他不想聽,不想去說,便自然有自家先生的道理。
魏序想通這點,便不再多說,而是沉默喝酒。
兩壺酒不算多,要不了多久,便喝了大半,院長神態依舊,魏序卻臉頰微紅,有些醉意。
和自家先生一起喝酒,那自然而然是不能用修為去化開酒勁的,故而隻能靠本身酒量,魏序酒量不算好,一直不算。
“說起來,我這個做先生的是不是很失敗?”
院長忽然看向魏序,有些無奈,還有些傷感。
魏序有些疑惑,但還是認真說道:“依著學生來看,先生不管怎麼說,都說不上是失敗,在學生眼裡,先生便是最好的先生。”
院長卻沒有理會他,隻是自顧自說道:“我這一生收了很多弟子,其實都不錯,每個人都有所長,我都知道,也很喜歡,先生學生,本是一路同行罷了,可走走停停,哪裡又能想得到呢,同行之人總要分彆,不過是前後而已,最開始想著不過些許學生,走了也就走了,畢竟是人各有誌嘛,但後來哪裡能想到,走了些年,再怎麼打眼一看,身後從者也寥寥無幾。”
“決意收你小師妹作為關門弟子的時候,我真想過很多,一個女子作為關門弟子大概會有不少人說閒話,但我不在意,隻要她肯好好讀書,也是極好,但哪裡想得到,她才入門多久,便已經想著要去做一個劍修了。”
魏序反駁道:“先生這話沒道理,小師妹練劍,卻不見得一定要去做劍修之後便不是讀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