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孩童開口笑道:「蘇先生,我們剛在外麵打雪仗,碰到這位老先生,老先生說想來學堂看看,我就把他帶來了。」
蘇先生看了一眼老先生,很快便主動行禮,既然確認對方是個讀書人,加上年紀要比自己長很多,他自然要執晚輩禮。
老先生主動開口道:「老朽這一路往這邊,可都是衝著酒香來的。」
蘇先生汗顏道:「晚生倒是溫酒幾壺,不過可不是什麼好酒,要是老先生不嫌棄,來喝兩口。」
老先生倒也不客氣,笑道:「那自然極好。」
那孩子見蘇先生沒有生氣,也就不再逗留,很快便小跑離開,今日大雪,好幾個家夥早就喊著要和他廝殺一場,小家夥倒是不怕,隻想著要好生讓他們知道,在這白樹鎮,打雪仗他就沒怕過誰!
老先生跟著蘇先生走入學堂小院,來到屋簷下,正好便看到了那個瘋癲讀書人。
蘇先生注意到這個,苦笑道:「也是個讀書人,不過心裡應該有點事情想不開,所以瘋了,不過偶爾也會清醒,平日瘋癲的時候,也不會如何,隻是安靜坐著而已,老先生無須擔心。」
老先生點點頭,倒也沒多說什麼,而是一屁股坐到了泥爐前,倒也不客氣,拿起一壺酒就喝了起來。
蘇先生倒也不介意老先生的自來熟,他學問不算如何精妙,但性子極好,甭管是什麼脾氣,他都能相處得很融洽。
蘇先生落座之後,主動開口詢問道:「老先生從何處而來」
老先生淡然道:「此何處是何處」
蘇先生蹙眉,但很快便想明白了,眼前老先生所問的何處,大概是問要說是自己家鄉,還是自己常居何處。
蘇先生輕聲道:「看起來老先生也是離家多年了。」
老
先生喝著酒,自顧自說道:「的確如此,年少時總想著多見幾個了不起的讀書人,想多知道些聖人道理,所以便外出求學,兜兜轉轉一生,故鄉倒是沒有再回去幾次了。」
蘇先生點頭,這種事情他倒是能理解,世上的讀書人,隻要心有想法的,大概都如此,外出求學不是什麼特彆之事。
「老先生想來是去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書了」
蘇先生開口詢問,同時拿起一壺酒。
「地方沒去幾處,不過書讀的倒是不少。」
老先生瞥了一眼一側的瘋癲讀書人,微微眯眼。
蘇先生笑道:「那老先生可謂真正的讀書人了可曾出仕過」
「不曾,老夫年輕的時候讀書,後來便教書,這後半輩子,大概就隻乾了這麼一件事。」
老先生揉了揉自己的胡子,好似不太滿意。
蘇先生看著這個萍水相逢的老先生,笑著說道:「想來老先生這輩子也有不少得意弟子吧」
老先生點點頭,但沒有多說,好像真沒有特彆滿意的弟子值得拿出來說一說。
蘇先生也沒有追問,同樣都是教書先生,他也清楚,或許自己這輩子能教出幾個還不錯的弟子,但不見得那幾個弟子就是世人眼中的人中龍鳳。
眼見外麵風雪越來越大,蘇先生忍不住問道:「老先生是一個人出門這把年紀了,在外麵跑什麼,身子骨又不能和年輕人比了,老先生還是要將養身體才是。」
老先生看了一眼蘇先生,微笑道:「老夫上次聽旁人的道理,約莫還是一甲子以前的事情了。」
蘇先生苦笑道:「晚輩就是這麼一說,要是老先生覺得晚輩說得沒道理,就不理會就是了。」
老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老夫這生收了不少弟子,有的弟子運氣不好,早早就亡故了,有的弟子離經叛道,但總歸沒有不認我這個先生,到了我這把年紀,無兒無女,還能盼望什麼無非是盼望著自己的學生們都有出息,就算沒有出息,也能安穩快樂過這一生,可惜啊,偏偏有個兔崽子,遇到點破事就一蹶不振,要把自己關起來,你說遇到這種家夥,我這個做先生的能不操心」
蘇先生一怔,也不知道一時間該說些什麼。
老先生眯眼冷聲道:「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真要說做錯了什麼事情,不過也隻是一念之差,做錯了也就做錯了,改了也就是了,咋的,平日裡把你當兒子看的先生還真會計較不成至於家裡的事情,是家裡做錯了,你沒參與進去,怎麼就過不去了真要說你跟家裡有什麼關係,不過就都是一個姓而已。」
老先生的絮絮叨叨,讓蘇先生聽得雲裡霧裡,實在是聽不明白。
老先生猛灌了幾口酒,猛然罵道:「那位姓周的讀書人說出淤泥而不染,臭小子你怎麼就做不得那朵荷花了!」
老先生的猛然發怒,倒是嚇了蘇先生一跳,不過這位教書先生倒是沒有什麼不滿,反倒是有些同情眼前這老先生,看起來他此刻是想起了一位自己很喜歡的弟子,甚至對那個弟子有著大期望,隻是後來事與願違罷了。
蘇先生輕聲勸道:「老先生,儘力就好,個人的路個人走,哪裡管得了那麼多」
老先生聽著這話,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好好好,好一個個人的路個人走!」
蘇先生不知道自己這話是不是說得有問題,但這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隻能看著眼前的老先生,歎氣不已。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煩心的事。
老先生沉默片刻,看向眼前的教書先生,也是很久沒有說話。
蘇先生猶豫片刻問道:「老先生,
那位學生,是老先生最得意的關門弟子」
老先生搖頭道:「不算,隻是陪伴老夫時間最長,老夫對他所花精力最多。」
蘇先生想了想說道:「那老先生這次出門,就是要尋到那位學生,推心置腹說些話」
老先生冷笑道:「見到又如何,自己裝瘋賣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才讓人覺得生氣。」
蘇先生一怔,但終究沒算是太傻,這會兒後知後覺明白,有些不可置信問道:「老先生眼前這位先生,就是老先生的學生」
老先生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看向那邊安靜坐著的瘋癲讀書人,片刻之後,才站起身來,來到他身前,看著那發絲已經有些泛白的學生,問道:「你就當真想不明白嗎」
蘇先生起身,對眼前的老先生已經生出許多敬意,眼前的那位瘋癲讀書人的學識他可是早就知曉了,眼前這位老先生既然是他的授業恩師,那麼學問又得多高
老先生目光閃爍,蘇先生甚至在這位老人眼裡看到了些淚光。
這會兒的老先生,好像不是個什麼讀書人,就是個很失望的老人,看著自己誤入歧途的孩子。
有些憤怒,有些惋惜,有些傷心,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和心疼。
說來說去,要是真不在意這個學生,他何至於來找他
「老夫等了你很久,你要是還想不透,老夫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老先生舉起手,好似接下來就要給自己這個學生一巴掌。
蘇先生張了張口,但始終沒說出什麼話來。
結果老先生的手舉起來,然後緩緩落下,替自己這個學生撥掉頭上的雪花,然後輕聲道:「做錯一件事不重要,覺得自己生來就不是好人也不重要,因為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可挽回,未來重新開始就好了。」
說完這句話,眼前人還是木然沒反應,老先生也不多說了,而是從懷裡拿出一袋子銀錢遞給蘇先生,輕聲道:「我這傻學生,不知道還要想多久,這些日子就多謝你糟糕他了。」
遞出錢袋子,老先生鄭重行禮。
蘇先生連連擺手,隻覺得讓這麼個老先生給自己行禮是一點都不妥當,隻是他要是知曉眼前老人的身份,隻怕當場便會震撼得無以複加。
自從眼前這個老人坐上書院院長的位子之後,就連麵對皇帝陛下,也不曾行過禮了,可以說如今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眼前老人如此行禮。
「老夫走了。」
直起腰之後,老先生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轉身便朝著風雪裡走去,蘇先生連忙跟上,送這位老先生到門口,隻是沒有說些什麼,因為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不會想聽。
看著老人離去之後,蘇先生這才折返身形,回到屋簷下,看向那瘋癲讀書人。
卻不料,那個不管是瘋癲的時候還是清醒的時候,都極為安靜的讀書人,此刻已經是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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