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漸濃,滴答打在花枝上。
兩人自涼亭而坐,輕紗四周漫揚,日光剛好照到冰紋琉璃瓶中的蘆葦,隻照亮了一簇柔軟的蘆葦尖。
薑藏月在等他開口,以及他來廷尉府的目的。
紀晏霄聽了她的話隻是一笑,出言也是溫軟“薑姑娘。”
而後他卻低低笑出了聲“若是無事,便不可來尋薑姑娘麼?”
有些話從他口中說出,更像是彆有意味和彆有用心。
薑藏月抬手沏茶,涼亭一側布穀報時鳥在一旁花梨木盒裡滴答滴答,單獨相處這一刹那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
紀晏霄止了笑,但上揚的尾音著實暴露出他心情還不錯“今日是來給薑姑娘送消息的。”
說罷他遞出了信封,薑藏月伸手接過,兩人指尖一觸即分。紀晏霄不動聲色撚了撚指尖,神情溫柔無限。
“眼下大皇子手上實權架空,修築河堤一事不過就是安樂殿,廷尉府和戶部三方周旋。”
薑藏月抬眸“此事紀鴻羽撥款多少?”
“四成。”
“四成?”
紀晏霄恢複之前的笑容看著薑藏月,語氣悠悠“薑姑娘猜得到是國庫的四成。”
薑藏月想了想道“紀鴻羽登基這些年,各地接連出事,各州各縣災情不斷,他還能拿出四成修建河堤,可見是還有存餘。”
紀晏霄雖是表麵溫和的性子,但能來找到想必也不是為了無關緊要之事,浮雲山馬場也徹底被他收入懷中,大皇子再成不了什麼氣候,這人招兵買馬的事想必也進行得很順利。
紀晏霄頓了一下歎息,眸光瞧著她“安子真負責的汴京城牆巡防垮塌了一段。”
薑藏月眸光閃過一絲光亮,這才道“所以,殿下這是來問我要好處來了,殿下想要什麼?”
她話語間平靜無波,卻再次聽到紀晏霄的一聲輕笑,竟笑得她有些莫名其妙“薑姑娘總是將我想得罪大惡極。”
薑藏月入廷尉府,他四處奔走,怎麼到頭來竟連合作對象都稱不上一句了,倒像是一杆子交易。
“並非如此。”薑藏月頓了頓“我說過,殿下想要什麼直說就是,若是有利我不會吝嗇。”
當然用薛是非和顧崇之的話來說,不用她的錢,她還是很好說話的。
紀晏霄白衣拂動,像是照顧她一般將茶盞推至她跟前,動作細心。
稍片刻,他眉頭微挑,深深吸了口氣,眼尾帶笑道“薑姑娘說過教我製香。”
“說過。”
紀晏霄神情溫柔,點頭道“我還以為薑姑娘早已將此事拋之腦後。”他語氣頓了頓“記得便好,隻是薑姑娘在廷尉府又如何教我製香呢?”
“不若薑姑娘說說有什麼法子?”他開了口,語氣輕鬆愜意,那雙眼點染碎金,倒是有種勾魂奪魄的美“畢竟男女有彆,也當有個正經的理由。”
薑藏月蹙眉。
怎麼覺得這人越發的纏人,外界皆言吏部侍郎光風霽月,茂林修竹,卻未曾想私底下卻是言辭犀利,步步緊逼。
有一股遮掩在溫柔皮囊下不得人知的瘋勁兒。
薑藏月抿了一口茶,目光從他麵容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腕上,白得晃眼的同時還有一粒朱砂痣。
內袍之下露出的半截手腕明顯,襯得那顆朱砂痣紅豔如血。烏的發,白的衣,整個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和優雅。
屬於溫柔的,看不出半分危險。
薑藏月知道這人今日無論如何都是要一個結果的。
“薑姑娘想到了嗎?”
紀晏霄抬眸瞧著她,依舊在笑,察覺到她在看甚至是無意間將那顆朱砂痣露得更多一些“我想到了。”
“殿下請說。”
他閒適開口“三月汴京有場春日宴。”說話間,被風吹得搖晃的輕紗遮住他一半麵容,唯有那精致下頜讓人瞧得愈發清晰。
三月的春日宴根本沒有小佛堂要查證的事情重要。但紀晏霄這個合作夥伴暫時不能丟。
她也不是不能妥協。
畢竟手底下有人總比沒人來得好。
薑藏月到底還是應下這件事。
紀晏霄心情頗好。
“安子真負責汴京巡防城牆垮塌那一段追究起來,也是罪,這事會交給誰督辦?”
薑藏月思緒流轉,此事若是落在暗刑司,想要從顧崇之那裡討要好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紀晏霄喝了口茶,見她思索,方開口“這事的確是巡查過失之罪,會交到大理寺卿揚風手上。”
“嗯。”薑藏月點頭,大理寺卿揚風是紀晏霄的人,想必沒那麼快放出來。
紀晏霄見她沒在問什麼,反而頓了頓,忽而輕笑“就這麼相信揚風?”
“殿下說笑了。”薑藏月開口“揚風不是殿下的人麼?”
人總要學會將自己擺在合適的位置,比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安老夫人讓她來見紀晏霄,約莫也是想要利用這層關係。
她目光很平靜,仿佛每一次交談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無論好壞都不能動搖,紀晏霄把玩著不知何時折下來的蘆葦尖,道“薑姑娘,安老夫人今日說讓你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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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並不需要。”
安老夫人既想要在修築河堤之事上占安樂殿的便宜,又想要博得一個好名聲,哪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人活於世總歸是算計來算計去,能真心待她之人早就不在了。
無人可信。
她起身就要離開,紀晏霄的聲音響起,柔和也一點都不鋒利“有些話我說過很多次。”
薑藏月回眸,有些事也不適合在這種地方光明正大談論。
當年長安候府付出的信任是以滿門儘滅為代價,人心總是賭不起的,她不是賭徒,更沒有那個資格。
紀晏霄指尖微動,話語傳出“沒有人總是能將自己困在從前。”
薑藏月道“那是殿下。”
他頷首“也可以是薑姑娘。”
從前她算計舒妃算計三皇子這些人,其實也不過是除了複仇不知道再做些什麼。
紀晏霄的臉在光影中,亦真亦幻,道“人人都是暴烈的殉難者。”
殉難者?
光陰忽然變得寂靜,薑藏月神色更淡了一些,最終開口“紀殿下,當年那些屍骸都藏在泥土與不見天日的陰暗裡。”
紀晏霄似是在思考。
少女衣裙飛揚立在亭台間,像空中沉浮的柳絮,麵容白皙清冷,甚至於說話間情感像是被拔了釘子的卯榫,空洞無妄,隻剩一張支撐血肉的皮囊。
天色更明朗了一些。
“活著的人隻是菩薩龕中梵語絮聲裡豢養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