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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1 / 2)

b/b占地遼闊的耿王府,其中的擺設、機構設置以及隨從配備卻一應俱全,與皇宮也相差無幾,儼然是皇宮的縮小版。

但這裡在入夜之後人煙稀少,因為耿繼茂不止一次下令,入夜之後不需閒雜人等入府走動,乃至於親手斬殺過夜出的仆役。

而耿王府中更有一座院子空空蕩蕩,格外清冷。

未曾點燈的空屋裡擺著熏爐一座,陳設使用兩宜,平日焚香之際,伴隨著沉煙嫋嫋,案上雲煙擾動意境甚是曼妙,如今偌大房屋裡,卻隻蜷縮著一個邋遢不堪的貴人。

他的錦袍玉帶被自行扯爛,靴子不知何時蹬掉了一隻,滿屋都是被砸碎的瓷器綢帷的碎片,遍地酒氣由於沉澱太久,已經變成了酸腐濃烈的臭味,混合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飄散在空氣中。

不遠處的地磚之上,漬留著一道匍匐的汙穢痕跡,宛然呈掙紮扭曲的人形。屍水已然不可磨滅地深滲入磚石縫間,看去猙獰可怖,宛然是一道臥著的屍影。

很古怪,一具死亡三天的屍體,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和消失半天的人有所聯係。

王府仆役也明明看見小廝出來打酒,可當大家麵麵相覷著退後,察覺到彼此臉上的諱莫如深時,一切也都變得詭秘莫測、不寒而栗了起來。

門窗緊閉的房間外,忽然有火光閃過,隨後腳步聲響起,匆匆忙忙步近後毫不停歇,徑直推開這扇令王府眾人避之不及的大門。

“世子,福威鏢局救駕來遲,還請恕罪!”

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也隻剩下失魂落魄。

年輕的世子潦倒不堪,雙眼布滿連日未眠的疲憊,精神已經麻木到了極致,以至於他感覺自己像一塊漂在水上的爛木頭,叩一叩胸口都能聽見空空如也的糟爛聲響。

福威鏢局?

棋子罷了,還隻是一顆無膽無用的廢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將手下潛送出城的動作,卻也無意阻攔,寧願這樣看著林震南自以為高明地撲入網羅。

像這樣的棋子,他手裡原本還有很多,福威鏢局也不過是尋常一子。可如今,那些精心布置的殺招都悄然做廢,福威鏢局來的一個孤身潛入的江湖客,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世子,我是來接你出去的。還請立即請洗漱更衣,出來主持大局!”

嗓門很大,震得年輕的世子耳鳴不斷頭痛難忍,可他連捂耳朵的想法都欠奉,目光呆滯地看著麵前的地磚,眼皮良久才眨動一下。

乾裂到極點的嘴唇已經滿是暗褐色的血痂,時隔許久才囁嚅抖動著發出聲音,聲帶卻紋絲不動。

出去……可笑……

他已經沒地方可以去了。

曾經名為耿精忠的這個軀體的一切曆史,隻誕生於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滅亡於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處,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畫師信手畫出的圓。

在被圈禁的前幾天,曾養性、白顯中、徐文耀等人輪番趕回來看望,以密信傳遞外界消息,可短短不過兩天,這些曾經竭力拉攏的腹心就杳無音訊,自己傳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世子,如今形勢誠乃危急。我看見城內駐紮了一隊八旗,還打著安南大將軍的名號,行跡十分可疑。”

安南大將軍……達素?

對了,就是他……

世子呆滯的目光中帶著針刺般的痛苦閃躲。

數月前鄭成功進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將軍達素前往征剿,然而到達時鄭家已經兵敗,他便繼續向南進軍思明州,意圖直搗鄭氏巢穴。

這人進入福州休整兵馬、補充糧秣也合情合理。

但與尋常不同的是,拋下大軍、率五百輕騎親兵搶先抵達城中的達素,還帶來了兩個分彆名為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欽差宣以自己謀逆之罪,將軍送回來另外兩個扣押質子,朝廷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坐在金鑾殿中的那個同齡人似乎什麼都沒說,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這個世子將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護,已經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懲罰。

近日的冷遇隨即順理成章,年輕的世子都明白了。

“達素……去乾什麼的……”

他連說話都很疼,喉嚨裡仿佛插著刀片,隨著聲帶微微震動,喉嚨裡的鮮血直流,嘴裡反出一股濃烈的鐵鏽味。

“是這樣,我看見有人打著安南大將軍旗號的人馬,星夜趕往了西湖畔。隨後驅趕走世子留下的兵卒,接管了樹堤排水、圍湖造圩的工事,當即開掘湖心古廟。”

湖心古廟?

他們果然也是打著胞皇廟的主意。

年輕世子轉動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緒卻遲鈍非常,良久才想通這個簡單的問題。

南唐李氏攻滅閩國之後,據說曾派健卒前去拆毀九仙山上的胞皇宮,宮中的胞皇尊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數百人的性命為代價,鑿沉樓船陪葬,才將胞皇尊永遠沉入閩江的深處。

福威鏢局裡相貌醜陋的賬房先生,早就將《胞皇宮龍啟碑》的碑拓獻上。耿繼茂派人挖遍三山兩塔而不獲的胞皇宮線索,實則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裡。

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場大戲,騙過了所有人!

他知道,胞皇宮之所以建在九仙山頂,不是因為閩惠宗衷情那裡,而是因為胞皇尊隻在那裡!

“愚蠢……”

年輕世子麵露不屑,不知輕重的人比比皆是,而清廷派出的這個達素更是堪稱其中翹楚。

達素之所以能獨領一軍南下平叛,除了xhq的身份外,便是因為他不知變通的鷹犬之性,早已被愛新覺羅家那套熬鷹之法訓練得腦袋空空。

當年在清宮的遭遇還曆曆在目,年輕世子始終不甘心輸在這些鷹犬爪牙的麵前,哪怕是隻是一步也不行!

“何止是愚蠢,簡直是愚蠢!”

福威鏢局的人笑得很輕佻,以至於年輕世子隱隱覺得受到了某種冒犯。

“達素派人縋入水中無果,遂命人開挖淤泥,試圖吊起古廟。沒多久就在泥裡掘到了一尊猙獰可怖的鑄鐵鎮河獸,傾塌下來又砸死三人,場麵一時難以失控,靠親軍竭力彈壓才沒有炸營,灰溜溜地縮回了岸邊。”

來人分享的消息讓他渾身舒暢,此時隻有彆人遭遇的痛苦,才能讓他感同身受地露出一絲微笑——而彆人誌得意滿的笑容對他來說,就是世間最剜心蝕骨的毒藥。

西晉築城時挖出的海眼,本身就是一處深不可測的所在,南唐李氏宣稱胞皇尊已經被樓船載著沉入閩江深處,實則隻為了瞞天過海,真正的胞皇尊極可能就藏在那座古廟裡,被無可奈何的南唐國主投入海眼,永無現世之期。

這手法極為隱秘,後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絕不會耗費民力開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許許多多的後患。

隻是年輕的世子依舊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麼可怕的存在,才會讓攜勝軍之威的國主忌憚如斯,更讓李璟當真認為號稱求無不應的胞皇尊“神力”,隻對閩國王氏有效,繼而不計代價地要將其驅逐鎮壓!

“他們不過徒勞!”

年輕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知是因為疼痛亦或快意,“這座古廟若是輕易就能現世,我們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費心了……”

說到這兒,世子的臉上忽然被燭火照過,剛說出的話化為了插在心間的尖刀,又像是剛剛從快慰美夢中驚醒的可憐蟲。此時麵前這名殘酒因為熱血而褪去的醉漢,又隻剩下了一身的痛楚,和始終無法麻痹澆滅的殘怨。

他哪還有什麼耿家?

江聞蹲下身去,把燈盞擺在了耿精忠麵前,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

“世子這招假癡不癲頗為高明,不愧是避禍躲災的妙計,當年龐涓之事是也。若非時運不濟,形勢大於人,世子說不得就能蟄龍飛天。”

許久未見亮光的耿精忠眯著眼,打量多時才看清江聞的臉。

“你是……林家的門客?”

耿精忠用手掌遮擋著亮光,桀驁不馴地坐著斜睨江聞,“我在酒宴上見過你,長青子私晤時說你必然武功不弱。”

然後他才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酒宴後物是人非了,如今你當不成林家門客,我也不再是耿家世子了。”

江聞謙虛地說道“長青子掌門過獎了。世子,我奉總鏢頭之命來救你出去,順道想問下二酉齋的黃先生和你說過什麼。”

年輕的世子微微一笑,語帶諷刺地說道。

“林總鏢頭百忙之中還能想起我,本世子可真是感激不儘啊。”

而江聞隻當沒聽見對方的嘲諷,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威脅交換的意思已經溢於言表,耿精忠隻有將消息拿來交換,他才會如約將他救出去。

耿精忠麵色陰沉地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說出江聞想知道的內容。

福威鏢局的賬房先生曾告訴他,南北朝時有練氣士王霸曾居於福州九仙山上。

他見山上有兩棵皂莢樹,長得枝繁葉茂,心中甚為喜歡,便在樹下築了一座土壇,作為朝夕禮敬修煉所在。後來,王霸煉丹成功身化清風而去,對人說道“我的後世子孫,當有在此地為王者。”

更自作術讖,埋藏於地下。其一寫道

樹枯不用伐,壇壞不須結。

不滿一千年,自有係孫列。

言語中自帶說不儘的灑脫不羈、與世無爭,這座法壇也伴隨著近千年的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終於被唐時的爛柯道士徐景玄在挖土修道觀時挖出,隨即重現人間。

而第二首術讖寫的東西則更加離奇,似乎一舉道儘了千年後的成敗興衰

後來是三王,潮水蕩禍殃。

岩逢二乍間,未免有銷亡。

子孫依吾道,代代封閩疆。

這首讖詩被徐氏家族代代保管,秘而不宣,直到被徐景玄的子孫徐彥,敬獻給了首位稱帝的閩惠宗,隨後才發生了宮中視鬼的怪事。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來。

他想起當初說到這些的時候,福威鏢局的賬房先生麵帶著詭異的笑容,仿佛這些因為得國不正而編造的粗鄙讖言裡,蘊含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子,第二首讖詩怎麼跟我聽過的不太一樣?後麵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戰場‘?”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戰場’的說法,民間訛傳是劉基劉伯溫所作,實則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興,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後所稟報之言。”

耿精忠神色詫異地抬起頭,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周德興後來也因此截斷兩府龍脈,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麼能混為一談呢?”

江聞哈哈一笑,將這些話記在了心裡,隨後從懷裡掏出一個水囊遞給他。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裡掂了掂,便扔到了一邊,寧願饑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來,卻虛弱地兩腿都無法支撐站立。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見將假癡不癲之計用到深處,不外乎虛虛實實使人無法揣測。”

江聞淡淡一笑,拖過一張花梨椅坐下,“真要用計,何妨假戲真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江聞已經試探出來了,耿精忠並沒有如傳言中發瘋,他隻是佯瘋避禍時被順治暗算了一手,導致世子之位已經無可挽回,堪稱裝逼裝成了傻逼,感覺沒臉見人才躲起來的。

畢竟到這時候,與其被發現是個蠢材貽笑大方,還不如老老實實把瘋子扮演到最後。

看著江聞了然的眼神,耿精忠忽然很討厭眼前這個人。

這感覺,就像他年幼時一旦在順治和孝莊麵前使用小把戲,總會被拆穿然後譏諷到體無完膚。

江聞看著搖晃的燭火滋生出滿屋奇形怪狀的影子,毫不客氣地說道“世子,你還不知道自己輸在哪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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