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美坊楊家大宅,地下秘室。
藤原姬香看著書,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發覺周圍一片昏暗。
她知道,已經是夜晚了。
姬香摸索著從熟悉的位置拿出火折子,點燃了燈燭,把燈放在案頭,她忽然愣了一下。
天黑了?
而今天是……
在這地下世界住了太久,有時候要靠哼唱歌謠和咒罵楊沅,來製造聲音排遣寂寞的她,似乎已經與外麵的世界不再同步於一個軌道。
直到這一刻,當她案頭的燈亮起的時候,錯開的兩個時空,一下子又交集到了一起。
她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從未如此虔誠地向她供奉的海洋之神和鯨神祈禱起來。
神明啊,請發揮你的偉力,讓他們的皇帝和宰相去死吧!
請保佑花音、小奈活下來!
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請神明順便照顧一下那個該死的楊三元。
神力庇佑,心想事成……
……
西湖南岸的禦碼頭,西湖十景之一“柳浪聞鶯”就在它的那條長堤上。
建炎元年,趙構初為天子,欲乘船赴龜山上香。
朝廷便在這裡建了一座八十丈長的弧形碼頭,以供天子泊船之用。
這個新造的碼頭,從此就叫禦碼頭了。
禦碼頭臨水的一麵沒有石階,因為官河水位較高,船隻停靠在埠頭時,船麵正好和埠頭上鋪設的石板基本平齊。
禦碼頭的石料,都是采自於紹興府的東湖石,用東湖石做成的條石,因此既平整又結實。
今天,這裡便是杭州名妓競爭十二花的會場。
十二月,十二花,不管是清倌人還是紅倌人,隻比兩樣本事,色和藝。
但能入選十二花,立時便是身價倍增。
如果能成為今年的花魁,那更是至少吃五年的巨大紅利。
所以臨安各大瓦子勾欄,無不精心準備。
他們先在內部競選,再由他們公認的最出色的伎人,與其他瓦子勾欄的名伎同台競技,競爭十二花、競爭花魁。
當燈亮起的時候,一條條打著不同瓦子勾欄旗號的花舫,便從水麵上緩緩駛來,漸漸停泊在寬闊的碼頭邊。
碼頭上已經成了今晚競爭的舞台,中心位置搭起了一丈高的舞台,無數看客蜂擁而來。
顯然,這一天帶著家人的,喜歡去運河看燈。
而呼朋喚友而來的男人,則更願意到禦碼頭上看美人兒。
最好的看台位置自然是要花錢的,即便如此也早就被預定一空。
劉商秋沒有在看台上預定位置,因為他是隨玉腰奴一起來的,他就在船上。
那一條條停泊在水麵上的船隻,便也勾連成了一片的看台。
姑娘們的大金主都是坐在船頭,為他支持的美人兒捧場的。
春風樓的畫舫是劉商秋借來的,雕梁畫棟、描金飾粉,燈光恰到好處地一打,宛如仙人之舟。
劉商秋堅信玉腰奴一定會拔得頭籌,成為紹興二十五年的花魁。
他劉國舅最欣賞的女人,自然色藝俱佳,冠絕群雌,會有懸念麼?可不能的。
玉腰奴卻在偷偷地瞄著劉商秋。
她曾在聲名一時無兩,卻迷茫了前途的時候,向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楊沅討教前程。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而楊沅給了她一首歌,指點了一條路,要她激流勇退,洗淨鉛華,從良人而歸。
這幾個月來,她和劉公子好的已是蜜裡調油,可劉商秋卻從未透露過要納她為妾的意思。
玉腰奴患得患失間,也不曉得劉商秋對她究竟有沒有那個意思。
今晚公開表白的話,對她而言就是一場豪賭。
贏了,她自然得遂心願。
若是敗了,她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玉大家”的身份,都會受到影響。
她不確定,是應該繼續一點點地試探劉公子的情意,還是……選這沒有退路的表白。
船,靠岸了。
船體輕輕地一碰埠頭,畫舫輕輕一震,玉腰奴彷徨的心也是輕輕地一跳。
她決定,還是聽楊沅的,搏它一搏!
……
上元夜,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追求。
地下秘室裡的藤原姬香,祈求著她能夠離開幽禁和黑暗,重返自由的光明。
畫舫上的玉腰奴,祈盼著能走下飄泊的畫舫,從此腳踏大地,開始全新的生活。
看台上的男人們,希望能夠看到好多好多的漂亮姑娘,最好再有一兩個不慎走光的。
隻有臨安府的喬貞、張宓、劉以觀等官員們,希望這個上元夜最好什麼都彆發生。
臨安城中,早已動員了各廂公所、各軍巡鋪的所有人員。
他們埋伏在一個個坊巷的隱秘處,身邊是雲梯、火叉、鉤槍、水桶、沙土……
臨安城裡各處建築多以竹木為主,今夜又是燈火之城。
他們最怕的,就是火德大宋今晚太火德了!
一旦失火,也不知要有多少屋舍燒毀,多少人口遭殃。
作為這座天下繁華之城的管理者,他們責任重大。
今夜臨安府所有大小官吏,全都派了出去,分區分片,各負其責。
喬貞喬府尹親自負責全城防火事宜。
劉以觀,原臨安府司法參軍事,曾經和楊沅一起為秦相府找貓的那位法官。
現在他已晉升為臨安府通判南廳,今晚他負責全城的交通疏導,謹防出現踩踏事故。
原宣旨院長張宓,現如今是臨安府通判北廳。
由於之前沒有過基層管理經驗,現如今配合劉以觀。
他負責治安事宜,主要是處理有人趁亂調戲婦女、偷竊錢財、拐賣兒童等事務。
喬貞下令,在臨安各處居民坊巷裡,搭設“影戲棚子”。
從各大瓦子勾欄,征調影戲藝人,分赴社區,表演影戲。
影戲藝人借助燈光、手勢、紙人和皮影在布景上投射出簡單有趣的動畫。這是最能吸引小孩子的娛樂活動。
由此可以把坊巷的小孩子們吸引在他們所在的社區之內,儘最大可能地防止他們出現走失或被拐賣的現象。
臨安城中各處繁華所在,比如今夜的運河沿岸還有禦碼頭這種地方,則在街角設立了“示眾台”。
但凡有小偷或者“擠神仙”的人被抓到,特事特辦,無需審訊,無需斷案,立即拉上示眾台,先打一頓板子,然後就綁在柱子上示眾,以此震懾宵小。
不一樣的人物,不一樣的角度,看到的便是一個不一樣的臨安上元夜。
楊沅站在“賣魚橋”上,不等驛兵快馬傳報,便看到遠處有巨大的禦舟已緩緩駛來。
楊沅立即一聲令下,清道司的人員馬上封鎖了兩側橋頭,禁絕一切車馬行人通行。
楊沅也迅速向左側橋頭走去。
橋左,便是香積寺碼頭的一側。
天子禦舟行於此,豈能允許有人站在橋上,踏在天子“頭上”。
寬敞的橋麵一時清淨無比,兩岸橋頭等著通行過橋的百姓卻是越來越多,漸漸彙成了摩肩接踵人頭攢動的長龍。
但,所有人都很安靜。
誰都知道天子禦舟將至,誰人敢在此時高聲,哪個敢在此時多事?
沒看到橋頭兩側按刀而立的官兵虎視耽耽麼?
禦舟越來越近,船上的宮廷雅樂絲竹之聲隨風而來。
燈光下,飄零的雪花映著那般巨大的禦舟,有一種美輪美奐的感覺。
臨安天氣是比較暖和的,再加上這時的大街小巷無一處不是熱鬨的人群,所以掉在地麵上的雪花,隻消片刻便不複存在了。
但它在空中時,卻依舊如北國夜裡的雪花,有著一種夢幻的優雅。
萬一的可能沒有出現,皇帝沒在此處上岸,禦舟自橋下穿行而過,繼續緩緩向前,駛向了香積寺碼頭。
當那龐大的禦舟全須全尾地駛過大橋,橋頭兩側清道司的執役便把手中的小旗用力地揮了下去。
攔在橋頭的繩子放開了,等在兩側的百姓們“轟”地一聲,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向著大橋上流瀉過去。
“哎喲,哪個狗娘養的摸我屁股!”
“彆扯我的褡褳!”
“小心孩子、小心孩子……”
憚於皇威,方才一直不敢妄動的潑皮流氓,趁著乍然的混亂出手了。
廂公所、軍巡鋪的的執役凶神惡煞地揮舞著鐵尺和皮鞭,如狼似虎地衝進了人群。
“諸位辛苦,現在這時辰,也還來得及帶上家人,觀燈過節,大家這就散去吧。”
楊沅笑吟吟地對清道司的小吏說了一句。
那小吏拱手還禮,笑道:“上官辛苦,咱們的差使總算順順當當,沒出紕漏。”
兩人說笑幾句,那小吏便大聲吆喝,安排清道司的人員就近解散。
楊沅一轉身,便彙入滾滾的人流,不消片刻便沒了蹤影。
運河一帶的遊人太多,在這一帶不管是乘車還是騎馬,此時都不如步行更快。
楊沅在人群中急步穿行,路上看見一個“擠神仙的”,他都沒管。
本來就沒時間,而且看那位大娘子還挺享受的,明明她快走兩步,就能擺脫那個混混,可她偏要磨磨蹭蹭……
上元夜,太多人在放縱**。
香積寺碼頭,倉儲區儘頭。
楊沅此前駐紮於此,等那入住香積寺,與圓慧方丈“辯經”的靜海和尚時,曾仔細勘察過這個不大的內河碼頭倉儲區。
在這個喧囂熱鬨的夜晚,這裡比平時更加的寂靜。
因為就連碼頭工人今天都放了假,加入了狂歡的行列。
楊沅到了倉儲區,回頭觀察了一下,便迅速沒入其中。
等他再度出現,已經變成了一個長須飄飄、道骨仙風的道人。
一襲青袍,頭戴混元巾。手執一根竹杖,竹杖芒鞋,肩後斜背著一個行囊。
此時他,宛如剛剛抵達臨安,還未及尋得一處地方落腳的行腳道人。
他往香積寺方向看看,便腳步輕快地走了過去。
荷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
道士,當然也是可以去廟裡打秋風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