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陸嚴河瞬間理解了石夏老師說的那句“我這人最怕彆人因為我而感到拘謹”。
陸嚴河也沒有那個經驗去馬上跟大家融入到一塊兒,坐在一塊兒聊了聊,忽然王重又過來找陸嚴河,他們就先離開了。
王重說:“我看過你拍《鳳凰台》裡的一段戲,就是你的真實身份被人揭穿以後,衝郎俠充滿怨恨地怒吼並發泄那一段,我覺得挺有我想象中那個勁兒的,那一段勁兒是充滿仇恨、歇斯底裡的,在這裡,我想要的是一種自己都看不清這世間幻象、還瘋瘋癲癲地想要從彆人身上算出真相的那種感覺,你越瘋得不現實,發生的這一段越像是一場三個年輕人的夢境,我特彆希望這場戲就像是一個人的噩夢,一段戲結束,大家驚醒,還覺得心有餘悸。”
陸嚴河點頭,說好。
他又說:“不過,導演,我什麼時候拍?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梳理,我現在腦袋是亂的,也沒有做任何的準備。”
王重問:“你需要多久?”
陸嚴河說:“至少給我半天時間吧。”
“行。”王重說,“我先找人帶你去做造型,做好以後,我們再聊。”
陸嚴河點頭。
王重就又走了。
陸嚴河被人帶著去了化妝間,做造型。
算命先生的造型。
造型倒是做得很快,一身破破爛爛的長褂,腳上的布鞋也是灰撲撲的,都是專門做舊的。
陸嚴河換上以後,照了照鏡子,講句實話,很埋汰的一個造型。
臉上抹了兩把灰,頭發還故意做亂了。
陸嚴河倒不是不能接受自己這麼糟糕的形象,隻是總覺得不太對。
一個年輕的算命先生,就算大晚上的宿住在山中廟裡,也不用搞得灰頭土臉的,像個乞丐一樣吧?
陸嚴河跟給他做造型的人說:“這個造型能改嗎?”
做造型的人搖搖頭,說:“這都是已經提前定下來的。”
陸嚴河再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還是覺得不對勁。
他讓鄒東拍了一張自己的照片,去找王重。
“導演,這個造型我不是很滿意。”他直說。
王重一愣,抿了抿嘴,“我知道,這個造型有點醜,其實,我——”
“我不是嫌醜,也不是嫌臟,這都沒有關係。”陸嚴河搖頭,說,“我是覺得,它讓我不夠信服。”
“不夠信服?”王重疑惑地看著他。
陸嚴河說:“我這個造型,一看就是設計出來的埋汰造型,很俗氣,沒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在很多影視劇中都可以看到類似這樣的造型。”
王重沉吟片刻,說:“確實是很俗套,那你是什麼想法呢?”
陸嚴河說:“第一是這個頭發,說實話,這是個年輕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再神神叨叨,總不會把自己折騰得跟個乞丐一樣,我知道你是想要表現出災荒戰亂年代下,我這個算命先生也活得朝不保夕,所以各方麵都很糟糕,我們是不是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表現呢?比如我就梳一個正常的發髻,而不是這麼亂七八糟跟逃難逃了七八年似的,但是發髻給我弄得顛簸了好幾日,蓬鬆快要散架的樣子,比如我臉上這兩抹灰,往我臉上抹東西沒有關係,但人臉上蹭了東西,都會下意識地用衣服蹭一下,我把它的痕跡蹭得薄一點,不那麼明顯,哪怕是乞丐都會把自己的臉收拾得乾淨點呢。”
王重沉吟不語地看著陸嚴河。
“您之前說,這場戲要拍得像一場一個人做的噩夢,如果從外型上就已經把我刻畫成一個乞丐模樣的算命先生,那我算出來的卦象,又怎麼讓那三個人信服?”陸嚴河說,“我是一個被災荒之年所迫,大晚上的躲在這個深山廟裡借宿的算命先生,有些狼狽,但不至於生活潦倒,碰到他們三個,神神叨叨地說他們三個身上有血光之災,問他們要錢,給他們算卦和破解之法,這樣邏輯才通,否則我一個自己都混得這麼慘的人了,後麵還憑什麼說萍水相逢,就算他們不給錢,我就給他們算一算呢?”
王重驚訝地看著陸嚴河,許久沒有說話。
陸嚴河所說的這些話確實讓王重感到出乎意料。
王重做導演,拍了五部戲,跟很多演員合作過,而且,合作的很多演員都自己琢磨戲,然後跟他說,其中不乏那些賊喜歡琢磨、搞得王重都頭大的演員。
而陸嚴河讓王重感到驚訝的是,就這麼短短的兩個小時,陸嚴河就拿著目前這個片段式的劇本,對這個人物有了一個基礎的認知,並建立了自己對於人物的基本線。
陳玲玲跟王重說過,陸嚴河是一個表演天賦很高的年輕人,隻要你把戲掰開了跟他講清楚,他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理解吸收,並表現出來。
所以,王重才會在臨時想到這一場戲的時候,把陸嚴河給請來。
準確地說,他是先想到了三個人廟中遇算命先生,被算命先生的卦象給嚇得渾渾噩噩,做一個前後劇情的銜接,然後臨時想到了陸嚴河,就照著陸嚴河的年紀寫的這一段劇本。
也因此,陸嚴河在片中的造型都是臨時設計的,確實比較粗糙。
王重理解了陸嚴河的想法,就同意了陸嚴河的想法,說:“就照你說的這麼改。”
陸嚴河又說:“還有另一件事,導演,這個衣服太乾淨了。”
“乾淨?”王重一愣,目光落在陸嚴河身上,他身上這件褂子已經是灰撲撲的,這還乾淨?
“全是灰,沒有磨損的痕跡,也沒有汙漬。”陸嚴河說,“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我自己來處理一下。”
王重聞言,驚訝地看了陸嚴河一眼,點了點頭。
-
“聽說王重找了陸嚴河去給他的電影客串一個角色。”
仍然還在拍攝的《鳳凰台》劇組,黃城跟陳玲玲說道。
陳玲玲聞言,點了下頭,“陸嚴河願意去客串嗎?”
“陳梓妍第一時間就答應了。”黃城笑了笑,“陸嚴河因為平時要上課,所以上學期間都不會接主角戲,頂多接一點戲份不多的配角,甚至是客串,這個消息要是傳開,估計陸嚴河的戲約會多得可怕。”
一個在市場上明明可以挑主角演的演員,現在願意演配角或者客串,哪個劇組不想把這樣的演員給搶過來?
陳玲玲說:“他多串一些戲,對他有好處,他有天賦,就是技術方麵很糟糕,多一些表演的經驗,能幫他迅速找到自己的表演方法。”
黃城好奇地問:“你對陸嚴河的期待挺高?”
“我們這部戲的年輕演員裡,他是最有前途的一個。”陳玲玲直言不諱,“其他人演戲,演得好也隻是好得中規中矩,他演戲有一種與學院派截然不同的風格。他演的這個侍衛,在近十年的影視片裡,你找不到第二個侍衛有他這樣堅毅卻深邃的眼神,是侍衛,又不僅僅是侍衛,這種複雜的層次性,極為難得。”
黃城點頭,說:“很多成名後的演員,演什麼都擺脫不了演自己的束縛,而很多演員,每一個角色都是角色,也是自己。”
“嗯。”陳玲玲點頭。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後麵正在籌備的那部劇,陸嚴河是演不了了?”
“你說的是《血玉》?”黃城問。
陳玲玲點頭。
“那估計演不了,《血玉》有五十多集,陸嚴河沒有這個時間來演。”
“可惜了,本來他形象、演技和人物感覺都很貼合。”陳玲玲也隻是淡淡地感到惋惜。
到她這個層次,很少有那種非要跟某個演員合作不可的時候了。
黃城反倒是很驚訝。
“陸嚴河都讓你這麼看重了嗎?連《血玉》這樣一部劇,都沒試鏡就打算讓他演。”
“都合作過的演員還有什麼好試鏡的,已經很熟悉了。”陳玲玲說。
-
陸嚴河並不知道自己因為拍攝時間的問題,錯過了一部陳玲玲導演的男主劇。
他正坐在一輛大巴車上,跟著劇組上山。
廟裡這場戲,劇組要實景拍攝,專門找了一座山中的廟,就是為了今天晚上拍這場戲。
陸嚴河坐在中間位置,而陳江、隋芳然和王路他們坐在最後麵一排。
車子在彎曲的山路上彎彎繞繞,大約半個小時過去,陸嚴河隻覺得一陣反胃,頭暈,想吐。
暈車了。
等開到目的地的時候,陸嚴河一下車,臉色青白,胃裡翻江倒海,他努力了大半天才忍住沒有吐出來。
已經是傍晚。
今天晚上看著不會像是有雨的樣子了。
劇組備了降雨車。
這一塊挺荒涼,還真是個荒廟。
廟不大,美術組的人匆匆忙忙地進去布場。
這是一塊半山腰的坪地,前邊幾步就是懸崖峭壁。
陸嚴河走到邊上,俯瞰遠處,遠遠能看見一片山村。
傍晚時分,夕陽落下,風吹得特彆猛烈。
站久了,他突然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他趕緊轉身進廟了。
-
王重正在跟攝影組的人看要怎麼樣布機位。
陸嚴河沒有過去,而是自己在這邊上轉了起來。
這座廟沒有很大,大約就是兩個涼亭那麼大,擺著一個大約半米高的瓷像,認不出是什麼神佛,香火也是斷了很久了,前邊香爐案上,一層灰。
大約真的是身處這種實景之中,陸嚴河還真有一種淒風苦宿的感覺。
他沒有跟任何人聊天說話,自己一個人開始找狀態。
劇本裡對於這個算命先生沒有多少描寫,王重也沒有說什麼。
陸嚴河自己開始構建他的人物小傳。
這是何淑怡教他的。
“演一個人物,有個小傳,處處有來處,再亂也不亂人物的邏輯。”
陸嚴河來到廟裡一個角落,麵對牆壁,閉上眼睛。
-
陳江、隋芳然和王路三個人待在一塊兒,看到陸嚴河這“麵壁思過”的樣子,都露出不解之色,不知道他這是在做什麼。
陸嚴河雖然比他們年紀小,但人家比他們紅多了。
所以,他們三個在陸嚴河麵前都比較緊張。
人家一個當紅明星,還剛提名了紅河獎,跟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演員。
哪怕他們三個是主演,而陸嚴河隻是一個客串的演員。
“他這是在乾嘛?”隋芳然小聲問。
陳江和王路都搖頭。
隋芳然說:“也不知道他會怎麼演。”
陳江說:“他的演技很好的,你們看《黃金時代》了嗎?”
“看了,我想象不出他怎麼演這個道士。”王路說。
隋芳然:“我都不知道怎麼演,導演就給了我一頁紙,我也沒有幾句詞。”
王路苦笑,說:“導演就是這種風格,今天晚上估計要熬大夜了。”
陳江歎了口氣:“我都習慣了。”
隋芳然心想,陸嚴河一個人在那兒待著,要不去跟他打個招呼,聊聊天吧。
她走過去,來到陸嚴河的身邊,在看到陸嚴河側麵的時候,猛地被眼前這一幕驚住了。
陸嚴河竟然雙眼緊閉,咬緊下頜,眼淚從他眼角一行一行地往下流。
“你沒事吧?”隋芳然沒忍住開口問道,充滿擔心地看著他。
陸嚴河仿佛嚇了一跳,他猛地睜開雙眼,一臉茫然地看向隋芳然。
隋芳然:“你是難受嗎?”
剛才陸嚴河暈車,大家都看到了。
陸嚴河搖搖頭,說:“沒事。”
隋芳然指著陸嚴河臉上的淚水,“你,這是?”
陸嚴河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知道隋芳然為什麼會這麼奇怪地看著他。
“哦,我剛才在想我演的這個人為什麼是個算命先生,還神神叨叨、精神不正常,想七想八的,就情不自禁哭了。”他說。
隋芳然的神色更茫然了。
陸嚴河沒有跟她細說,搖搖頭,說:“我再做一下準備。”
隋芳然這才了然,陸嚴河是在為拍戲進狀態呢。
她點了點頭,滿臉震驚地回去找陳江和王路,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跟他們兩個人說了。
“太可怕了。”隋芳然完全是震驚的,不知所措,“他就自己一個人麵對著牆壁,閉著眼睛,默默地流眼淚,我都懵了。”
聽完隋芳然描述的其他兩人也很茫然。
懵。
這個時候,王重也看到了陸嚴河的樣子。
陸嚴河沒有再哭了,他隻是一個人待著,怔怔發呆,雙眼失神。
這種狀態有些“失魂落魄”,很“失意”。
這當然不會是陸嚴河自己的狀態。王重在文藝片這個領域摸爬滾打了十幾年,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演員在入戲,找狀態。儘管見多識廣,他見到陸嚴河這一幕,還是有些吃驚。
王重在文藝片領域堅持這麼多年,不是沒有機會執導商業片,也不是彆的,是因為他這個人就是一個很自我、鐘愛自己表達方式的導演。
其實他的作品也不是那種悶不可言的文藝片,嚴格來說,是作者性很重。
就像他拍著拍著就突然又多寫了一場戲,然後就臨時找演員、找地方來拍。
一般劇組怎麼會這麼任性呢。
但王重就是要拍這場戲,不拍不行。
他不知道陸嚴河是怎麼給自己設計的這場戲。
他也不想跟演員提前溝通,對他來說,他拍戲經常就把攝影機這麼一架,開機,就讓演員們這麼一直演下去,特喜歡演員現場即興來。
這場戲,王重其實也就是寫了個大概。
他隻是很清楚地知道這場戲要拍出什麼樣的感覺,但具體要是什麼樣子,他自己反而沒有詳細的想法。
簡單地寫了個劇本片段,就交給了演員。
而這場戲的重點,實際上是在陸嚴河身上。
正常戲的節奏都是要由陸嚴河的這個角色帶著走。
王重把幾個演員叫了過來。
陸嚴河如夢初醒似的,過來,狀態卻還是奄奄的。
王重:“等會兒這場戲怎麼演,我也沒有要說的,我不是那種對你們怎麼說話、怎麼走路都有非常具象的要求的導演,陳江你們知道我的習慣,嚴河你第一次跟我拍戲,等會兒開機以後,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演,反正今天晚上就拍你們這一場戲,你想怎麼試都行,我們都來幾條,有什麼想法你也可以直接跟我說,但隻有一點,我一定要拍到我要的感覺,那種介於真實和虛無之間的噩夢感。”
陸嚴河點頭。
陳江他們三人也點頭。
陸嚴河說:“導演,我給我那個角色做了一點補充,你需要聽一聽嗎?”
“不需要,你自己拿準了就好,但我不要任何多餘的東西。”王重說,“這場戲的重點,是你算卦,把他們給嚇到了,其實就這麼簡單。”
陸嚴河點頭,表示明白。
到了夜幕一落下,蠟燭一一點燃,四周夜幕籠罩,風聲如訴,氣氛一瞬間就起來了。
所有工作組的都撤出去了,廟裡隻剩下陸嚴河一個人。
鏡頭是要從外麵拍三個年輕人進來開始。
陸嚴河就一個人坐在廟裡,麵前升了一堆火,火光照耀著他的臉,明明是很年輕的一張臉,卻雙眼無神,臉色麻木,仿佛枯槁一般的寂然,仿佛連火光都無法在他的眼睛裡喚醒任何一點亮光。
大家都站在廟外,遠遠看到裡頭這樣一幅畫麵,彼此沒說,可心裡麵全都有了悚然一驚的感覺。
“好冷啊。”隋芳然站在兩人中間那,看著廟裡邊的陸嚴河,身體瑟瑟,小聲說了一句。
“看著怪嚇人的。”王路說。
連王重也坐在監視器後麵,被攝影機拍到的這一幕給驚到了。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