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在圖書館靠內的位置找到了b6號閱覽室的時候,
酒井勝子已經等在其中了。
“勝子,我知道你會來德威,沒想到連酒井太太也來了。”
顧為經將書包和外套在櫃子上放好,在自習桌邊坐下。
“嗯。”
酒井勝子隻是淡淡的發出一聲輕哼的鼻音,作為回應。
“不放心我一個人在緬甸,她整天待在酒店的長租客房裡又覺得無聊,正好來過來教教小孩子。”
她說話間並沒有抬頭。
酒井勝子指尖旋轉著一支簽字筆,低頭看著手中的筆記本,黑色的短發剛好垂落在耳垂的位置。
雙人自習室被推崇為校園裡的戀愛聖地名不虛傳。
因為離的很近的緣故,顧為經甚至能夠聞到對方發絲上淡淡的新鮮杏子的清香味道。
他坐下比酒井勝子還要略微高一點。
因此隻要微微側過頭,就能看見對方雪糕一樣白皙的脖頸和領口間誘人的窈窕曲線。
平心而論,
酒井勝子是顧為經生活中見過的最有女人氣質的小姐姐。
莫娜更像是朋友,蔻蔻則有些難以捉摸,唯獨酒井勝子,她的身上似乎有些與生俱來的東方妹子的溫婉氣質。
不惹世事的純真更讓勝子有一種清純的誘惑。
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顧為經倒未必有什麼其他念頭,他隻是很少會和同齡的女孩子處在這麼狹小的校園私密空間。
連以前的莫娜也認為,和顧為經在這種校園潛規則裡的情侶約會勝地明目張膽的獨處,對他們間的關係有些過於親密。
二人小組作業往往都是雙方的家裡,或者操場樹下的綠蔭間完成的。
初次應對這種情況,這讓他有些不自在的緊張。
“諾,這是我寫的提綱,你來看看呢”
酒井勝子並沒有察覺旁邊的同伴有點被她身上無意散發出來“女子力”給鎮住了。
她把手邊正在看的淡藍色的筆記本,遞給了顧為經。
“我梳理對比了莫奈、阿爾弗雷德西斯萊、馬奈和雷諾阿這幾位印象派早期的名家對於深色調顏料的處理風格,筆記裡是我總結出的內容。”
酒井勝子又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個看上去就很有分量的大號的棕色文件匣,推到顧為經的身前。
“這是我父親和多摩美術學院裡幾位對印象派很有研究的老教授推薦的論文資料。他建議我們願意精益求精的話,就把這些論文全都讀一遍。我把所有資料都複印了兩份,這是給你的。這幾天我在飛機上已經把所有文獻大致粗讀了一邊。覺得是重點的內容,都簡單標出來了。”
顧為經知道酒井勝子這些天都在做這些事情。
之所以開學幾天後,她才返回仰光轉學,就因為前段時間酒井勝子專門飛去了日本和法國的幾家美術館,拜訪了幾位印象派名家大師的真跡。
顧為經打開了文件夾,
寫論文光是選文獻就是一門學問。
印象派作為近代美術的奠基流派,是藝術風格類的研究顯學,各種資料魚龍混雜。
有些低價值的垃圾論文,不僅讀了是浪費時間可能會把伱帶偏,而且你要是不小心就引用了,甚至會是整篇文章的汙點。
那些頂級美術刊物隻是相對質量高些而已,也是有水文的。
至於那些差一點的文科刊物,那真的就可能是在垃圾中找吃食了。
很多美術專業學者的時間都消耗在了閱讀這些無用的內容上了。
酒井教授對這篇論文無比的上心,連可以引用的有價值的文獻材料都給精挑細選的準備好了,
這顯然是對親生閨女才有的待遇。
閱覽室中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了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進入討論論文的工作狀態,顧為經反而變的輕鬆了一些。
他翻閱的筆記本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臉上沒有說什麼,心中卻有些震驚。
生活中你總能碰到那些優秀的讓人絕望的人。
她們比你起點高,比你家境好,比你有天賦,甚至還比你要更努力,簡直不給其他人留活路。
酒井勝子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說句不好聽的,
顧為經本以為這次論文其實就是酒井大叔幫忙寫,酒井勝子掛個名字,他跟著沾光而已。
沒想到勝子小姐竟然這麼努力。
顧為經隻是隨便翻了兩眼文獻,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她口中簡簡單單的粗讀而已。
所有給自己的論文上都用了彩色馬克筆做了標記,字裡行間還都用英文做了批閱。
一旁藍色的筆記本中則用了非常文雅準確的語言概括出了不同藝術家的繪畫風格。
“怎麼樣”
酒井勝子輕聲問道。
“非常棒……”
顧為經也進入了專注的狀態:“但有點小問題,我看你這裡提到《老教堂》和同樣喜歡畫夜景的梵高的繪畫風格類似,用歪曲的長線和破碎的色點構建了虛幻的夜空,充滿躁動的曲線和不安的幻覺。”
“怎麼了”
酒井勝子歪著頭反問。
“梵高是後印象派的畫家,後印象派更加注重藝術家對於繪畫對象的主觀感受。梵高的繪畫風格是由於他宿命般的悲劇生活和癲狂的精神導致的。但這張畫的情緒風格並不類似。”
“情緒風格”
酒井勝子眉間輕蹙。
“二者的繪畫風格有近似之處,但所蘊含的情緒是不同的,梵高的作品的夜色癲狂和迷幻。而《雷雨天的老教堂》的雷雨天宏大而熱烈。”
“勝子,你回憶一下你心中對於這兩個畫家作品的直觀感受,真的覺得這兩者擁有一樣的情感麼”
酒井勝子銀牙輕咬著下嘴唇,陷入了思考。
不一樣。
她本身就是對於“美”這個抽象概念很敏感的姑娘,心中很快就有了直觀的答案。
可是為什麼呢
酒井勝子明明細致的分析了二者的顏料和構圖,都是深色的夜空,都是破碎的長、短線以及大量色點構成的用筆風格。
相似的配方、相似的筆法理應獲得相似的結果。
可為什麼有些時候兩幅畫的情感是不同的。
她對此一直不太理解。
就像酒井勝子一直十分困惑,明明她臨摹那幅《老教堂》的時候,顏料配方比顧為經要更加精準,用筆更加細致和還原,卻最終就是難以複製出顧為經畫的雷雨天氣的感覺。
“能教教我,你是怎麼欣賞這幅畫的麼”
酒井勝子用烏亮的眼睛看著顧為經,眼神中充滿了渴求。
顧為經這時候才注意到,勝子小姐的眼瞳不是純黑色的,應是混血的原因,像是深色顏料中摻進去了一點點群青藍,近距離看時呈現出薰衣草一般的色彩。
“很難說得清楚。”
顧為經移開了目光,凝神思索。
“如果從學術上細說的話,之所以造成兩個畫家作品給人觀感上的區彆,應該是顏料的銳度和色點的組合風格,點滴的差異積小成多造成宏觀上的差彆。但是,我其實更覺得用感性上的理解更好。”
“感性上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