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又低又冷的雨雲,遮蔽了天空中的月亮。
街區棚戶間的蠟燭和汽燈一盞盞的熄滅,仿佛野外被混沌晦暗的晚霧吞沒的螢火蟲。
好運孤兒院二層的那間臨街的小畫室,依然還亮著燈。
霧氣沉沉的冷風,從窗戶留的一角透氣的紗窗灌了進來,吹動著窗邊的格子布簾微微搖曳。
仰光四月份的平均溫度二十四、五度,看上去是個冷暖宜人的好天氣,實際上溫差卻很大。
白天氣溫高的時候最多能攀升到四十度以上,而這樣下雨的天氣,則偶爾能低於1度。
因為城市裡水汽重的緣故,體感上冷熱溫差比天氣預報裡的要更大。
細雨綿綿的夜晚,說是寒氣凍人,要開暖氣有點誇張,身子虛一點的人,蓋一床薄毯子,被風雨一吹,肯定要輕輕打個寒顫。
正在畫畫顧為經一點也感受不到冷。
香風,春意。
花枝繽紛,紫氣盎然。
顧為經下筆很快,搖曳的花樹似是被窗外的風雨吹過,一時三刻之間,已然在宣紙上綻放出漫天花雨。
酒井太太教導女兒說,一個畫家應該心安神定,即使情緒最激蕩的時候,也要給自己留下小小的一方安靜的空間。
用七分情緒翻雲覆雨,剩三分靜氣妙筆生花。
顧為經發現,這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的心緒正處在一種“靜”與“不靜”的中間薛定諤的狀態。
他明明在小畫室裡臨摹牆上懸掛著的大師國畫,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心靜如平湖。
整個人的思緒卻有高度活躍,神遊於萬裡之外。
畫畫、出神。
兩不耽誤,相安無事的恰到好處。
他以前每一次嘗試臨摹《百花圖》的時候,都拚儘全力的讓自己平心靜氣,心無二物,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對比自己和唐寧女士每一處用筆輪廓的是否相同,大師的意蘊神形是否被自己學到了幾分皮毛。
不像畫畫,反而類似一位捧著習題集的答案本,絞儘腦汁,一絲不苟的鑽研物理奧賽的高中生。
一筆一畫,都仿的思索再三。
試圖追求原汁原味的唐寧女士的“大師味道”。
顧為經以前也畫過很多【心有所感】乃至一幅【嘔心瀝血】級彆的作品。
不過要不然靠的是情緒和環境一瞬間的共鳴共響、
要不然是係統小蠟燭點燃後,被那種半夢半醒,似真似幻的情緒狀態給堆上去的。
直到今天晚上動筆畫畫的時候,他才對畫家的情緒狀態有了一個更加清晰的感悟。
若是想要做一個畫匠,追求畫出【樸實之作】級彆的作品,那麼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沒有錯。
樸實的作品最重要的就是認真。
彆小看認真兩個字。
徐悲鴻,齊白石也畫過那些很敷衍草率的畫作。
做好了認真,就已經勝過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同齡人。
【樸實之作】的作品,放在世界四大美院之中,也是絕對不丟人的作品。
然而。
若是想要的更多,想要那種百分之一的傑作,甚至新加坡這樣發達國家的美術雙年展幾年也得不到一幅的震撼動人的【嘔心瀝血】的情緒畫作。
那麼僅僅認真還遠遠不夠。
百分百的認真等於百分百的匠氣,莫娜小姐的作品就存在這樣的問題。
光顧著認真了。
除了認真,筆下也就填充不了其他情緒了。
心境需應該要放鬆一些。
鬆弛了下來,才有讓情緒在心間流淌入筆下的空間。
回憶一下。
他之所以能把《小王子》的封麵畫畫的那麼入木三分,便是因為他那時思緒正在聖·艾克絮佩裡筆下的文學空間裡環遊宇宙,根本就沒有想著應該要如何動筆畫畫。
此刻的顧為經畫的就很放鬆。
他不再試圖殺死心海中的每一絲雜波。
而是似乎是一位將緊繃即將拉斷的琴弦調鬆了三分的巴洛克小提琴手,放任羊腸細線在指尖有一絲不受控製的俏皮靈活的跳躍。
又仿佛一位仰麵躺在湖底的潛水員,放空自己,舒服的躺在水草搖曳的湖底。
欣賞心湖表麵所回蕩的道道水波。
以前很多困擾顧為經的細節處理和用筆轉合,反而被他圓潤如意的畫了出來。
這次臨摹《百花圖》的時候。
他甚至有閒心想起了被很多兒時所讀到的東夏古代大畫家的繪畫故事,和描寫他們心境的文獻記載。
與自己現在的作畫心境相互印證。
畫龍點睛,妙筆生花。
東夏古代士大夫喜歡將寄情於筆墨,將自己的精氣神和哲學觀融入書畫之道中,留下了很多亦真亦幻,瑰麗莫測的民間故事。
儒家文化裡的祖先就是每個現代人融入血脈,不可分割的宗教信仰。
爺爺最崇拜的大畫家鄭思肖連吃個飯喝個水都要麵朝故國而坐。
老爺子顧童祥不至於這麼行為藝術,但為了防止顧為經忘記了家鄉,失去了文化根性和曆史魂魄。
從小就找來了很多關於曆史上那些大畫家生平的故事傳記讓他來讀。
顧氏祖籍無錫。
他們家自稱是無錫顧氏顧愷之的後人,是否是給臉上貼金已經不可查了,但是他小時的兒童讀物很多都是關於這位大畫家的。
顧童祥希望自己的孫子能學出幾分,正直高尚,浪漫雅致的文人氣質來。
他仍然記得《世說新語巧蓺》裡寫過一個有關“鄰女針刺奪神”的故事,以讚歎顧愷之的技藝高絕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傳說中,顧愷之鄰家有一女孩,“神清貌美”是個漂亮妹子,顧同學瞅了幾眼就愛上了,多次挑撥,人家看不上他所以不答應。
於是顧同學便在牆壁上繪其形象,並且用荊棘釘在其心上。
因為他畫的實在太像了,所以牆上漂亮小姐姐的畫像,已經帶上了她的幾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