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英劇《神探夏洛克》裡。
卷福靠著一顆油畫背景上位置不對,不應該存在的星星,判定一幅拍賣價格3000萬英鎊的荷蘭畫家約翰內斯·維米爾的名畫,是後人仿造的贗品。
很多imdb上電視劇的觀眾影評留言,就在紛紛感歎過西方油畫家,寫起實來真是還原的可怕,一幅四百年前的古畫,連天空上的畫卷背景星星每一顆都不是隨意點上去的,才給了主角卷福的發揮空間。
這份對星象捕捉強迫症般的準確,畫家都可以改行去當天文觀測學家畫星圖了。
無獨有偶。
幾乎和約翰內斯·維米爾是相同的時代,十六世紀大洋彼岸的東夏,也留下過頗有幾分類似的故事。
晚明書畫第一名家。
徐文長的《玄抄類摘》的小品文裡,就提到過說,前宋蘇東坡和友人賞畫,看見友人拿出來的一幅田園山水圖,神色幾變,先點頭後搖頭,歎息不已。
友人不解,忙問蘇軾何故如此啊。
蘇同學回答道,這畫畫的本算不錯,隻是有一個缺點。
畫中的兩株水稻,一株稻穗圓而潤,是慶元府杏花江的貢米形狀,而另一株水稻稻穗欣長,分明是巴蜀眉州才有的米,二者一處天南一處地北。
“南轅北轍,比鄰而居。”
豈不奇哉怪哉?
曹軒拿著顧為經的畫,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腦海中就不自覺的想起曾經所讀到過的這個故事。
老爺子吐出一口氣。
他眼神盯在手中的照片上,枯瘦如乾柴的手指從花葉上一片片的撫摸而過,似是想要觸摸到年輕人筆尖的那一分潤澤。
“春蠶吐絲,春雲浮空,春水融冰,涓涓縷縷,意在傳神,方為畫家之道啊。”曹軒輕聲自語。
旁邊老楊嘴巴一勾。
聽聽。
他果然想的一點不差,在這幅畫麵前,連曹老爺子都會覺得驚訝。
春蠶吐絲,春雲浮空,春水融冰。
這到底是在形容畫家什麼樣的境界,他不太懂。
但老楊這麼多年從來都沒見過,曹老麵對哪個四十歲以下的年輕“小孩子”們,甚至願意說出了“暗合畫家之道”這麼高的評價。
一次都沒有。
這幅畫驚到自己,不是他老楊沒見識,連曹老不也動容了嘛?
這畫你就看吧。
主打的就是一看一個不吭聲,一看一個驚掉下巴。
助理畢竟隻是外人。
他不會知道,老楊儘管已經竭儘所能的高估了顧為經。
實際上依然低估了老爺子這句話的分量。
若是跟隨老師最久林濤教授,此時此刻就在身邊,定然會被震撼睜大眼睛,揪著胡子不知所措。
劉子明大概恨不得拿出一幅珍藏的明清古畫交換老爺子把這個評語放到他的身上。
唐寧?
她早已抓狂的捏著手指,嫉妒的把牙齒都咬碎了好吧。
這已經不是老頭子欣賞顧為經,或者評價畫的好壞的原因。
大家都是成名已久的知名藝術家了。
換成任何一個其他說辭都無所謂。
曹軒就算把顧為經誇的和花一樣,看畫時老懷大慰仰天大笑。他們心中情緒如何複雜五味雜沉不知道,表麵上的城府肯定都是不缺的。
但曹老剛剛那句話,擁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隻有曹老的入室弟子們才知道的秘辛——【春蠶吐絲,春雲浮空,春水融冰,涓涓縷縷,意在傳神】。
這看上去意味深長的二十個字,那是曹軒的老師,他們的師祖,在蘇杭病故以前,最後為曹軒寫下的二十個字。
既是贈言,也是期許,從此陰陽兩隔。
換成普通國畫畫家,這句話聽來可能隻是一句誇獎,放到曹老的徒弟幾人中,意義也許比天都大。
“看這紫藤花,有點老師所說的蘇軾看麥穗的意思了。”曹軒點點頭。
那位光緒年間聲名赫赫的畫壇大師,生平有兩愛。
一愛看戲,二愛讀書,收集各種宋版書,明版書的珍貴刻本。
這篇徐渭的小品文章,就是老師在故紙堆中找出的心頭好。
晚清文人欣賞點評文章,極喜歡鑽研文字的結構和用典。
以奇以怪以難為榮。
唐詩、宋詞雖本來就是達官貴人,文人雅士用來消遣寄情的所在,但讀起來通常朗朗上口,也不乏白樂天、杜甫先生,這樣老嫗能解,童子可歌這般樸實動人的行文風格。
清代就不成了。
幾乎篇篇都要看一大堆注釋才能看懂,奇字,怪語,冷門偏門典故多多益善。
士大夫階層審美喜歡的詩詞文章,脫離了百姓階層,已經變成了小圈子裡幾人,互相問答解謎的遊戲。
客觀上這造成了清代文章的傳播生命力不太強,卻也是當時的風行的社會時尚。
曹軒曾經很搞不懂。
自己的老師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篇看上去沒啥嚼頭的小品文。
甚至責令他學會背誦,每月初一十五,還都要抄寫個好幾遍。
搞的老爺子指尖繭子都磨出來了!
小時候對這個三百來字的小文章,比什麼《菜根譚》,《增廣賢文》還要熟悉的多。
他覺得這很沒有道理。
徐渭的文章經常語出驚人,但算不上冷門。
這不是什麼能拿出來聚會炫耀的知識,行文也不夠華麗有趣,不夠怪,不夠奇,乃至於這個故事本身。
既然是徐渭寫的,那麼連真實性都是非常值得懷疑的。
徐文長有魏晉狂士的神意。
畫家是時代和個人共同塑造的產物。青藤居士徐謂則屬於少數那種放到今天現代社會來,照片板上釘釘一定也能出大名的不世出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