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知道,這位一臉憂傷的說出“從蘇北逃到滬上,又從滬上逃回蘇北,哪裡是個頭呢?”的蘇小姐,到底有沒有成功的逃離這個亂世。
如果可以的話。
顧為經更想去問問,那些曹軒和老師在車上低頭交談間,從他們身邊走過,匆匆一瞥就消失在長街儘頭的年輕的將士們。
在他們走向魔都的那一刻,他們心中是否清楚。
報上所謂“汪院長”的綏靖政策沒有任何用處,馬上,日寇就會想要重演九一八的舊事,武裝入侵閘北。
隻是一次,不會再出現不發一槍,便退出關外的舊事。
這些年輕的生命們,將會一個接著一個,一批接著一批的在戰爭的血肉磨盤下死去,僅僅十九軍下屬的88師一個師,就傷亡了超過2700名將士。
又是否會知道,他們將打的非常英勇,極為頑強。
他們打出了中國人的威風和勇氣,在廟行大捷幾乎摧毀了日軍聯隊的編製,打的日本人四次逃竄,三易主帥。讓他們在兩個月後無可奈何的宣布了停火。
正式打出了十四年抗日救亡大幕的第一槍。
他更想問問。
當被一個小孩子抱住的時候,那位呆立在那裡的年邁妓女,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他也想知道,如果生命意味著沒有儘頭的苦難,那位在電線杆旁,探頭探腦的小姑娘,會不會發自內心覺得,根本就不想來到這個世間?
但顧為經何止是不能大笑且歌唱。
他什麼都問不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隻是一個旁觀者,一位一個世紀以後逆著時間長河而來的幽魂。
或許對他來說,那些巡警、小販、勞工、腳夫……那些四周的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成千上萬的人們,才是幽魂。
這便是幽魂和幽魂跨越時空的相遇。
九十年的時間。
足以讓最年輕的稚子變成最垂暮的老廋。
顧為經意識到,新安百貨大樓如今依然在南京路上佇立如昔。
然而曹軒記憶裡的一切生靈,那些一張張哭哭笑笑,神態各異的臉頰。
早就已經被漫漫時光長河消磨成一地的白骨。
他與曹軒。
跨越世紀相互對望的兩個少年人,可能就是這一小塊隨著書畫鑒定術的使用,鋪麵而來的記憶碎片中。
最後僅剩下的兩個活著的人了。
曹軒擁抱著老妓,一個童子擁抱著蒼老的女人,卻帶著母親擁抱著孩子一樣的悲憫。
一滴淚水,從女人的眼角滑下。
衝開了遮掩粗糙皮膚和身體難聞氣味的劣質的香粉,像是兩滴混雜著塵土的渾濁泥汙,滴在血色的地麵。
生活太苦的時候,人就會麻木了。
不知道痛。
也講不出疼。
她流離失所,逃難到他鄉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落入風塵,接了不知道多少恩客,成百上千的尋歡客在她的身上撕咬,掐揉,甚至鞭打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染上花柳,看著身體一點點的腐爛崩潰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她這一生不知道被多少個男人抱過。
沒準八百個?
可能一千個。
在年輕的時候,她也不是在這種汙水橫流的接客的野妓,也曾有風流子弟為她打破過頭,也曾被西裝筆挺長的也稱得上英俊的洋行管事,抱在虹口大影戲院裡吸著雪茄,看著有鋼琴家在場邊配音伴奏的時髦的默片。
那是她隻是笑,虛浮的,營業式的笑。
從早到晚。
從天明到天暗。
笑上一整天。
可當她被這個年紀不比女兒大的男孩子擁入懷中的那一刻,她流下了一滴沉鬱和痛楚所凝結而成的眼淚。
埃及神話中,死神阿努比斯會將死者的心臟置於黃金天平之上,用來乘量一個人一生的分量。
如果世間真的存在有一杆,可以稱量喜怒哀樂的天平。
那麼這一滴淚水的重量,一定會將千百日環配叮當的微笑,壓的高高撬起。
老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
就像可能曹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抱她一樣。有些事情,從來沒有那麼多道理可講。
女人忽然覺得自己好醜,好臟。
不等旁邊欲言又止的黃包車夫,說出些什麼話,女人忽然就退後了一步,把曹軒推開,想要轉身離開。
曹軒卻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張開雙臂向著顧為經的方向跑來。
顧為經下意識的也對曹軒伸出手,在他觸及到對方身體的瞬間,就像觸及到一層薄霧一樣消散,又在身後重合。
兩個站在時間長河兩端的少年人身影從彼此之間穿過。
像是兩個不同維度之間,交錯而過的擁抱。
顧為經再轉過身的時候。
曹軒已經把那個電線杆後的怔怔的出神小姑娘,抱了起來。他們兩個可能年紀相差不大。
曹軒並非是什麼壯實的小牛犢子一樣的體格。
可曹軒抱起這個細小伶仃的小姑娘,卻輕飄飄的像抱起一個空心麥杆編成的小小人。
他把女孩抱到媽媽身邊。
“帶你媽媽去上海的仁濟醫院看病,帶她去看大夫。”
曹軒將懷裡的那個大錢包塞到了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的手中。
這裡的暗娼接客,多是用的是硬幣,肯定不是袁大頭或者各種北洋的銀元,而是那種民國十二年所發行的金屬小麵額分分毛毛的銅(鋁)板。
她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這滿滿一包都是錢,很大的錢。
小姑娘的神色懵懵懂懂了片刻。
然後猛然放大,一種和剛剛的笑截然不同的笑容,照亮了她的瞳孔。
黃包車司機張大了嘴。
老妓手足無措。
隻有車上的老畫家,愣了片刻神,忽然大笑了起來。
“可笑,可笑,教了一輩子人,裝模作樣憂國憂民了一輩子,到頭來,還得讓徒弟教我如何做人,真是嘩天下之大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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