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件,一樁樁。
仿佛被月光投影到了腦海中,走馬燈一樣的依次從眼前閃過。
“嗚——”
加熱燈熄滅,熱水壺低低的鳴叫了起來。
顧為經走過去關掉電源,將茶杯拿出來。
他加了一小把的茶葉,傾斜水壺,望著深綠色的茶梗在杯中起伏。
綠色的茶葉在水麵下糾纏在一起,似盤根錯結的一團水草。
顧為經端著茶杯回到窗邊,一邊看著月光,一邊捧著熱茶,小口小口的喝著。
剛剛在蔻蔻的家裡喝了不少的湯,他並不口渴。
顧為經隻是下意識的覺得,當你在月光思考有關藝術創作的東西——總是要在嘴裡喝點什麼,才算是應景。
李白,貝多芬、梵高這種都喜歡喝酒。
酒可以安神,可以麻醉。
貝多芬每晚必喝葡萄酒,梵高則視苦艾酒為生命中的“繆斯源泉”,一邊在畫架前潑墨,一邊大杯痛飲,宣泄心中的苦悶,直到就那麼沉沉的睡去。
巴爾紮克則不喜歡酒。
他認為喝酒容易讓他睡著了,而創作時應該狂喝咖啡,咖啡可以提神。
巴爾紮克在日記中寫道,自己一輩子喝下的咖啡可以“裝滿整個賽納河,這對健康沒有好處,可……這卻是我創作必要的一環”。
大文豪白天在各種上流沙龍流竄,研究如何傍上富婆小姐姐,寡婦老阿姨。晚上則在公寓裡奮筆疾書,趕在出版商和債主們衝上門打爆他的狗頭之前,生死時速的交完稿。
他喝著咖啡,在漆黑苦冷的深夜裡,在紙麵的空白處寫下“總有一天,我,奧諾德(巴爾紮克的名字)這樣的人,早晚能娶到一位有錢的寡婦!”的宏偉誌向來不斷的鼓勵自己。
(注:巴爾紮克,因為喝了太多黑咖啡,所以他長期以來,都患有嚴重的胃病和高血壓問題。)
然後再拿著出版社給的稿酬,找裁縫定做好了巴黎最時髦的裝扮,繼續出門去專心傍富婆。
有些時候反過來。
白天趕稿,晚上陪貴婦人聊天直到淩晨。
巴爾紮克這輩子不僅把自己寫成了“法國現代之父”,還搞定了包括但不限定於45歲女鄰居貝爾尼夫人,拿破侖手下將軍遺孀41歲的阿布蘭代公爵夫人,還有烏克蘭來的大貴婦德·漢斯卡夫人……
這種夜貓子一樣的旺盛的雙麵人生精力背後,那足以填滿塞納河的黑咖啡,功不可沒。
顧為經思考的時候,不喝酒,也不常喝咖啡。
他喜歡喝茶。
世界上大概絕難找到有像茶這樣,有矛盾氣質的絕妙飲品。
它同時包含了酒的特質,也包含了咖啡的內涵,既有豐富的氨基酸,又含有大量的茶多酚。
氨基酸可以安神助眠。
茶多酚卻又可以讓人保持興奮,抵擋困倦。
顧為經輕輕喝著杯子裡的熱飲料,感受著微微的苦澀,微微的回甘,那種味蕾和神經末梢的微妙平衡。
這個世界真是如此矛盾。
他想著。
顧老爺子想讓他選上國家美協的期待是真實的。對方自己入選後,那種痛哭流涕的情感也是真實的。
苗昂溫的陰狠是真實的,他的無助和痛苦也是真實的。
蔻蔻的堅強是真實的,她的脆弱也是真實的。
門口聽到的那位丹警官懦弱的哭聲是真實的,他站在自己的身前舉著酒杯,紅著眼睛對自己說,他這輩子什麼都可以賣,什麼都不重要,賣血賣命都無所謂,唯獨不賣閨女時,對蔻蔻的愛也是無比真實的。
甚至豪哥。
如果不是今天接的那個電話,顧為經永遠也不可能會想到,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在那裡想要給他解釋什麼自己不算真正沾血的壞人。
這種被稱一句“惡貫滿盈”都不為過的大梟,竟然會想在自己這裡,在自己一個高中生身上,獲得心裡安慰?
這種事情。
說出去,又有誰會去相信呢?
包括自己,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冷硬的斬斷和蔻蔻的感情,對她的哀傷不理不睬。可當她在自己懷裡流淚的那刻,他同樣違背了理智。
強者會懦弱,懦弱者會剛強,富貴者有求不得,貧窮者也有小歡喜。好人會哭,壞人也會不敢麵對自己。
人人心中都有兩麵性。
人們可以因為無心的一句話而互相傷害,也可以因為一個簡單的擁抱,一個寒酸的小手鏈而變得無比堅強。
不過一天的時間。
顧為經卻覺得眼前這個世界就變的不一樣了。
那種同一首由心血奏鳴出的歌劇,用廉價的飛機經濟艙贈送的幾塊錢小耳機聽,和走進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身臨其境之間的不同。
它變的細膩而豐富。
原本隻有響,不響,喜歡,不喜歡,愛,不愛,強大,不強大,幸福,不幸福……這種直板板的“1”和“0”的區彆,增加出了中間可以無限延伸的小數點。
陰與陽間的僵硬分隔間出現了影子。
光明中有黑暗,黑暗中也有光明。
於是。
世界像是一尾陰陽魚一樣開始不段流轉,出現了聲部的靈動變化,出現了男聲和女聲之間的呼應,小提琴的揉弦,鋼琴的延音,單簧管的吐音……它們從黏糊在一起的一團“聲音”,開始不斷的分離,分離出彼此不同的特色。
顧為經拉開窗戶,讓晚風吹拂過來。
自從萊雅達區的那些大工廠開始投入運營之後,酒井小姐就不讓屋裡經常開窗了。
畫室裡的空氣淨化器也是一天24小時,不分晝夜的開著。
顧為經卻把自己完全沐浴在了仰光的夜風之中。
或許有一天。
嚴重的空氣汙染會像勝子擔憂的那樣摧毀這裡的空氣,讓城市的月色也變得霧靄沉沉的。
好在現在。
晚上的月色依舊很明亮,空氣裡也隻有很微微的爆竹燃放過後被吹的很淡的那種味道。
這是少數幾個晚上也不會停工的軋鋼加熱爐的大煙囪裡,散發出的那種硫磺味道。
他站在月光裡,一口一口著喝著茶,聽著整個城市睡著後發出的聲音。
萬籟具寂中,又帶著百種風情。
或許。
他現在所想到的,所聽到的,所看到的,所品嘗到的,便是真正的人間喧囂。
月亮也好,茶也罷,都是人類的情緒的某種象征。
顧為經覺得。
大概絕難找到他今天這樣微妙的繪畫新加坡雙年展參展畫的情緒了。
不激烈。
不頹喪。
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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