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畫稿沒有體現出這個問題,是由於那本薄薄的童話書,他翻了一次又一次,聽樹懶先生讀了一遍又一遍。
很多作品的經典段落,顧為經不需要任何額外的思考。
就能信手背誦出來。
樹懶先生是一位有著極深極高文藝修養的人。
語言暢達,思辯明晰,見解獨到。
本身對文本的極儘熟悉,經紀人的細心指導,再加上還有那根繆斯女神小蠟燭的幫助。
所以十八歲的顧為經,遇見一百二十歲的聖艾克絮配裡,沉沉一夢過後,就在畫布上畫下來那雙凝望星空的眼眸。
收藏家陳生林肯定也是一個,有著非常不錯藝術素養的人。
可顧為經和對方隻有初次見麵而已,頂多再加上一兩次的電話裡的聊天。
一個人很難通過一次見麵,就真正的了解另外一個人。
因此這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no.20》注定了,在他是一幅形式大於內容的畫作。
他無法準確的揣摩出收藏家的心境,又因為放棄思考而舍棄了他自己的領悟。
從不中不洋,變為了另一種的不倫不類。
顧為經沒有辦法擁有陳老板的人生閱曆。
可陳生林也同樣沒有可能像顧為經一樣,把自己那麼緊密的楔入到孤兒院的生活中,真正的對這裡的人和事感到熟悉。
他們兩個人的人生觀,環境不一樣,遇到的人也不一樣。
……
顧為經遇到了好人阿萊大叔,遇到了本該脆弱卻活得堅強的茉莉小姑娘,遇到了家道中落卻依舊很酷的蔻蔻小姐。
他還在與壁畫對望間,見到了九十年以前,魔都巷弄裡小小曹軒的那個擁抱,見到過那個妓女的女兒的笑容。
也許。
等他人到中年,見到了社會上更多的那些讓人無能為力的悲歡離合以後。
顧為經也會像很多阿公阿婆一樣,開始盤著手串念叨起“一切都是命,都是老天爺注定的事情,沒法子”之類的閒言碎語。
他也會成為認為人一切的自由意誌都不過是一場幻覺。
會認為在宇宙大爆炸開始的那一刻,隨著構成世界的原子和分子的飛出,速度和方向都已經注定,那麼直到最終的熱寂的來臨,它們都將永恒的遵循牛頓定律運動。
因此所有的結局早就已經在命運之書中寫就,再也無法更改。
但直到此刻。
顧為經心中還是燃燒著火的。
他還是一個少年人,他心中還充滿了少年氣。
那種世界的所有,所有善,所有惡,所有愛戀,所有憎惡,所有的海枯石爛、滄海桑田都不過是一台巨大命運鐘表,表盤下互相齧合的嚴絲合縫的小齒輪運轉時發出的雜音。精神上一切的抗爭造成的波動,都會被上帝的這位鐘表匠,在子夜時分歸為零點的機械決定論,是屬於牛頓、拉普拉斯、斯賓諾沙和霍爾巴斯那一代十七世紀老科學家們的寂寞與蕭索。
顧為經隻是一個少年人。
少年總是激昂與熱烈的代名詞。
他們心中充滿著對命運的戲謔和嘲諷。
他們不相信厄運。
不妥協,不彷徨。
永遠的相信希望。
在任何情況下都願意固執的相信希望的人,難免會給外人一種帶傻氣的天真。
可帶傻氣的天真,本來也就是少年人的特權。
而一個真正見識過苦難,見識過罪惡,雙腳踏過泥濘沼澤的人,站在暴風苦雨中的人,他還依舊願意去相信希望,去熱愛自己,那麼……這種傻氣,就會蛻變成了真正的英雄主義。
茉莉是這樣的小女孩。
蔻蔻是這樣的小女俠。
阿萊大叔是這樣的硬漢子。
連曹老先生,當一位近百歲的老年人,他人生最後的封筆之作,對他這輩子的回顧與總結,竟然是一幅雙眼中蘊藏著“希望”兩個字的壁畫。
他——不依舊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人麼?
桎梏破碎。
籠罩在《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no.20》上陰鬱般的黑紗,仿佛也被撕破了一個角。
冥冥中好似有陽光如水銀泄地一般,從其上流淌而出。
顧為經跟隨著胸中的那種衝動。
他提起筆,沾著陽光,抬手便畫。
如果這是一幅想要拿去參加畫展的終極之作。
那麼在參展前,忽然的改變已經練習的熟悉的畫麵整體細節,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
可顧為經並未有片刻的遲疑。
真正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是什麼樣子的。在他此刻察覺以前,就已經在用身體作為畫筆,在畫布上對照臨摹了一個又一個日日夜夜。
熟悉的就像呼吸,不是麼?
構圖從來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承載精神的載體。
鉛筆在畫布上快速的打著線稿。
顧為經再一次的調整了聖母像的位置。
第一次他把聖母像放在畫麵的中央,陽光的最燦爛的地方,因為這是學校裡繪畫鑒賞課程裡,作品中出現聖母畫像這類意象時,最為常見的處理方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第二次時,他把聖母像變成了畫麵斜側的支點,陰影最為濃稠的地方,因為陳生林的指點,也因為這個國家的殖民曆史。
這一次。
顧為經都沒有這麼做。
聖母像不是光輝燦爛的,因為這不是事實。
因為至少在這裡。
殖民者們帶來了聖母像,卻沒有因此而就把溫柔的光輝播撒向人家。
聖母像也不應該是整幅畫陰鬱氣氛的源泉。
因為它不配。
憑什麼就因為貧窮,就因為苦難,因為艱辛的生活,窮人的人生一定就要是陰鬱的?憑什麼他們連陽光都要照的比其他人更加灰暗一些。
憑什麼他們不能擁有一顆勇敢而堅強的內心?
就因為一尊聖母像的詛咒?
還是就因為命運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