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刻相對簡單快捷。
它的雕刻是對整幅木料做減法,在木版上所減去的部分,即最終的線條成像。
正是如此。
陰刻法的容錯率極低。
陽刻法在木版上留下的部分,才是最終成像,無關痛癢的部分,刻錯了也就刻錯了,有些輕微的開裂斑駁,小的坑窪也不打緊,反正印不到紙上。
最多不過是雕出來的母版不美觀罷了。
而陰刻法。
任何平麵上下凹的痕跡,都會在最後的作品上百分百的反映出來,還會被顏料的對比襯托所放大。
好的壞的,作品都會一視同仁的凸顯。
這裡的“壞”的,不僅僅包括了雕刻上的所有的毛刺、所有線條表達的不流暢、所有不通達的地方。
材料本身的任何缺損、凹陷,任何不圓滿的開裂和剝裂,也都將會成為最終作品之上的雜質。
很多時候刻著刻著,雕刻家正對整幅畫都大感滿意,自覺做出了一幅棒棒噠的作品呢,正在那裡得意著呢。
結果到了最後一處兩條刻線交錯收尾的時候,料子“咵喳”一下,就崩掉了米粒大小的那一小塊,
雕刻家除了煩躁的想要將自己也給“咵喳”掉以外,也做不了什麼。
隻能無能狂怒。
對普通的版畫雕刻來說。
木性是不可控的。
世上找不到兩片完全相同的落葉,也找不到兩塊完全相同的木料。
能影響手中木材特性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
濕度,風乾條件,木料內部的應力狀況……在木版畫工作室裡工作,兩個人各選一塊看上去差不離的木頭,雕刻難度差不離的作品。
也許他的技法、經驗、持刀穩定性比對方還優秀一些。
結果同伴刻的好好的,刻完收工,吃著火鍋唱著歌,陪女友玩去了。
他這裡說裂開就裂開了,隻能跟著手裡的版畫一起裂開,苦逼的泡著泡麵,準備挑燈夜戰,重頭再刻。
木性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這是木版畫迷人的所在,也是最難搞的所在。
藝術家在任何教科書上都找不到刻法的標準答案。
所能依靠的——唯有千百次練習所獲得的經驗。
經驗是最寶貴的東西。
理論上雕刻時首選木紋細密、木質均勻,硬度足夠且不易變形的木頭。
倒不是必須多麼名貴。
梨木、棗木、樺木、椴木都可以。
白果木或者黃楊木也可以。
刻版則首選“心材”,也就是木頭的髓心之外,又不貼近樹皮的那一圈木頭生產出來材料。
這裡的木頭不嫩不老,內部的導管結構不再是空心的用來運送水分和養料,而是被填充滿了油脂、樹膠、單寧質等的化學物質。
相當於空心的纖維空管裡填滿了膠水,被黏合實了。
所以刻的時候,自然不容易突然就裂開。
次選是“邊材”,也就是心材之外,靠近樹皮顏色相對較淺的那一圈木料。
這些都是書麵理論。
實際操作時,充斥著書麵理論所無法涵蓋的各種變量。
傑出的版畫家和優秀的版畫家,最大的差彆就在於,他們不光刻的更流暢,也能把雕刻過程中,出現不受控製的意外因素降到最低。
木性想講道理的時候,他們就笑臉相迎。
木性不想講道理的時候,他們可以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雕刻刀出來,逼著木頭去講道理。
比如此刻的顧為經正在做的事情。
他身前的茶墩,是由橡膠樹的根所橫向切割截取出的平麵。
木材不趁手,這是老顧同學糟糕的收藏品味的決定,又因為是一整棵樹的樹根的橫截麵,所以髓心部分就變成了無法避開的所在。
外界條件不是顧為經所能控製的事情。
他能控製的,隻是施加於其上的雕刻方式。
翻看任何一本正統的木版畫教科書麵對這種情況都會告訴你——“潤”、“彆刻”、“刻不了”,“敢刻就敢翻車”。
如果木材上有髓心存在無法改變,至少有理智藝術家應該要做到的是將所有的刀觸全都避開髓心。
顧為經不想這麼做。
不好看。
版畫不在乎刻出來的母版好不好看。
隻在乎最後印出來作品好不好看。
就如同發哥的電影裡,不在乎你是怎麼印的,誰去搞定的變色油墨,反正最後能印出“原版美金”的味道,就足夠了。
但顧老爺子顯然是很在乎的。
傳奇級的刻法技能,也讓顧為經可以去在乎。
木材的本身的顏色,髓心最深,偏向於紅棕色。
心材次之,偏向於淺棕色。
而邊材再淡,偏向於棕白色。
完全的不管不顧。
最後刻出來的菊花就像得了皮膚病,深一塊,淺一塊的。
在版畫裡,這樣的刻法是合格的。
對已經上升到藝術的層麵的雕刻法來說,這樣的作品就顯得不那麼儘善儘美。
顧為經選擇了更難的方式。
他所雕刻的菊花,滿開,呈側視。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傾斜的綴在枝頭,花首微微向上。
這個花朵姿態在國畫裡術語叫做“下仰全放”。
根據菊花綻放時的姿態。
顧為經在開始雕刻的時候,便準備讓花枝從茶墩的邊沿向著中心延伸。
在邊材上雕刻出沿伸的枝脈和交疊的葉片。
在心材部分,刻出菊花外側大而圓,千瓣垂卷的怒放姿態。最裡麵的那一圈髓心,則是花蕊。
所謂的花蕊,便是菊花中間跟卷心菜般,蔟在一起的含芯小瓣。
因為瓣最小,抱的最緊最密。
所以看上去會比周側的花瓣顏色更深。
這樣的刻法才是完全順著木材走勢的刻法,如果印在紙上,變成了版畫時,也是保留“木味”保留的最足的刻法。
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難了。
難對傳奇級的技能來說,從來都不算是真正的問題。
顧為經指尖拿著刻刀的力度幾變。
劃過邊材時,他的動作不輕不重,刀觸勾畫應接中內蘊輕靈,如寫行書。
到了心材部分。
他指尖的力度轉為剛正,下刀的角度也更加的垂直,如寫平正端莊的小楷。
刀至髓心,又轉而變為輕靈,似在沙上寫字。
以意帶筆,先意至,後筆到。
庖丁解牛時,據說每一刀都準確的刺在牲畜的皮肉筋膜之間,解牛十餘年而刀刃光亮如新,不損分毫。
此刻。
顧為經卻隱隱有一種,他刻刀的刀鋒像是滑開牛肉的骨骼筋膜一般,輕鬆滑開樹木纖維之間根管的縫隙的感受。
潤!
手術刀的刀鋒厚度大約是14微米的樣子,某些特質的款式能壓到10微米以下。
據說。
手術刀是可以從中切開細胞的。
樹木木料裡的導管直徑,其實和人體的細胞的直徑大小差不太多。
但是刻刀顯然要比手術刀“鈍”上不少。
顧為經不知道這種絲滑細膩是不是刻刀的鋒刃真的巧妙的從導管之間“流”過,完美的切割開了它的纖維組織時的感覺。
可能性不太大。
更有可能的解釋應該是,技藝到了絕處,在對木性特質的極度了解之下,所帶來的一切儘在掌握的輕盈明快,所營造出的錯覺。
刀行走在木紋之間。
如遊魚回歸大海,燕子從枝頭扇動翅膀,飛向藍天。
在刻畫時,除了將木料幾處材質分彆加以利用。
顧為經甚至有功夫,把阿旺在茶墩上造出來的那些劃痕和缺損也全部都給處理了。
類似紋身師用新的紋身遮蓋底層的疤痕。
怎麼說都是實木的茶墩,酒井勝子又經常給阿旺撿指甲,阿旺又不是練大力金剛爪的。
貓貓在顧老爺子的茶墩上留下的痕跡都不算特彆深。
菊花花葉繁多,遮蓋起來非常省事。
開始雕刻時,顧為經就想好了。
外層的爪痕被改造成了葉脈的紋路,內層的爪痕則變成了菊花垂落的花葉的一部分。
連阿旺啃出來的兩送處牙印。
也被顧為經給直接順勢改造成了相護掩蓋的四處花葉上,幾處小蟲蝕咬的痕跡。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當月上中天。
顧為經終於抬起手,他把唇湊到茶墩上輕吹,吹散了樹根上所有沾連的木屑。
枝葉掩映,花枝斜出。
千瓣的菊花,似乎也在他的氣息下隨著風搖曳。
花葉綻放。
一如多年以前,在那間工坊窗外,所開出的菊花。
……
翌日清晨。
顧童祥昨天晚上睡得有點不踏實,打著哈欠走入了書房。
“這樣下去可不行,熬夜傷頭發哈。得多補補養養。”
他扭了扭腰。
把電熱水壺插上,然後從櫃子裡取了點茶葉,加到了保溫杯裡。
“嘿,在這兒呢,你睡的到香。”
顧老頭瞅了一眼在書架下的矮櫃旁,趴著的胖貓。
阿旺估計昨天在孤兒院裡被茉莉、蔻蔻折騰的夠嗆,等顧為經子夜時分刻好茶墩準備回屋的時候。
狸花貓都已經打起了快樂的小呼嚕。
顧為經沒有打擾阿旺。
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桌子,給爺爺留好明天的作業,就悄悄的溜達了回去。
“嗬,以前你熬我,現在到我熬你了。”
顧老頭臉上浮現出桀桀的冷笑。
他端詳著阿旺高高撅起的屁股,伸出手比劃了兩下。
“這角度,這姿勢,一巴掌拍上去,正合適,絕對清脆。根拍熟西瓜一樣呐!”
顧童祥高高的伸出手。
鼓氣勇氣。
再鼓了鼓。
又鼓了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