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畫展是偵探貓以前從來未曾涉足過的陌生領域。
出版社的「寫作與藝術獎」和新加坡的雙年展看上去都是從一堆候選作品中,選擇出評委看的最順眼的作品,給它發個獎啥的。
外表似乎差不多,實際內核卻完全不同。
就好像三人製足球世界杯和卡塔爾世界杯都是足球,都叫“世界杯”。從戰術到規則,再到買票的觀眾群體,都是完全分開的兩套體係。
兩個獎項遵循著完全不一樣的審美理念,有著截然不同的評獎哲學。
插畫家。
無論多麼知名的插畫家,第一次嘗試登陸藝術雙年展的時候,都會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
諾曼·洛克威爾、謝潑德、簡·阿諾,甚至是斯坦·李……這些人在商業插畫、政治宣傳畫、兒童漫畫領域贏得了潑天的聲望,卻幾乎在嚴肅藝術獎項上顆粒無收。
要知道。
諾曼·洛克威爾可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被當做是美國精神的某種象征,是羅斯福總統的秘友,也是整個美國曆史上,第一位擁有以自己的名字冠名的大型藝術館的畫家,比偵探貓如今的地位可高了太多。
他都沒有在雙年展上取得過什麼出眾的成績。
除非骨子裡無可爭議的最佳。
藝術雙年展的評委們主觀上,也不是很喜歡給這些“商業畫家”頒獎。
就好比小李子明明演技不差,但奧斯卡的評委連續很多年都不太樂意把票投給他這樣的“當紅花旦”。
學會的成員會覺得票房太好,粉絲太多的電影,“藝術”屬性就會被削弱。
而奧斯卡已經是所有的知名電影藝術獎項裡最商業化的那個了。
在戛納、在柏林、尤其是在威尼斯藝術節這樣的地方,大衛·林奇、伍迪·艾倫、羅曼·波蘭斯基這種“藝術小幫派教父”類型的導演,才是位於鄙視鏈最上層,真正能稱王稱霸的存在……雖然經常有些觀眾譏諷的評價,這些人的電影全都跟大麻嗑嗨了拍出來的一樣。
所有的視覺藝術類獎項評獎原則都差不多。
一副作品在被創作時,既然已經選擇了向商業領域傾斜,去獲得更多的流量與曝光,那麼在藝術高度上,想要獲獎,獲得挑剔的評委們的認可,就會變得更加困難一些。
評獎時有主觀傾向看上去很不公平。
但從畫家們的整體生存狀態來看,這個原則又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公平”的體現。
商業插畫家隻要彆心氣太高,整天抱著什麼一畫成名的念頭,老老實實的工作,甭管獲不獲獎,混個小中產大多沒什麼問題。
而嚴肅畫家們則往往一個賽著一個的窮。
如果誰把高古軒、pace、裡森畫廊這樣的超級畫廊的頭部簽約畫家,坐著私人飛機,開著法拉利、一開心了去太平洋上買個島的生活,當成了嚴肅藝術家們的普遍生存畫像,那是典型的隻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
這些人全都是從幾萬個在大街上啃救濟麵包,交不起醫保,一件風衣白天當衣服,晚上當被子的同行裡卷出來的。
他們要不然擁有萬裡挑一的優秀創造力,要不然擁有萬裡挑一的好運氣。
酒井一成如今是燒鳥啃的滿嘴是油,圓滾滾肉乎乎的快樂的中年胖子。
當年,他還是那個餓的吃不起飯的憂鬱的東方拜倫的年代,可一點都快樂不起來,是全靠老婆放棄夢想在廣告公司辛苦當文員,努力打工投喂他,才沒有崩潰掉的。
商業畫家們沒獲獎也餓不死。
而那些穿著破洞毛衣,開著五手豐田普銳斯的藝術生們,一輩子都在紅著眼睛等待著有機會去雙年展,逆天改正命呢。
大多數的老牌藝術獎項在創立的時候,其實多多少少都帶著專門補償“那些在商業上不受重視,找不到買主的落魄藝術家”的色彩在其中。
它們開始時所附帶的幾百刀,幾千磅的獎金也往往有著“親,快拿去買點東西去吃吧,千萬彆餓死了嗷!”的辛酸意味。
今天這種獲獎本身便意味著創作者即將迎來商業上的巨大成功,參與到獎項角逐的全是頭部畫家,與獎項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力和身價提升相比,幾百幾千磅的獎金已經變得完完全全不值一提的現狀,反而是後來發展中才出現的創建者史料未及的變化。
“《貓》的插畫稿,就是評委們所不喜歡的那種純商業屬性,純流量導向的作品。”
安娜很清楚這個答案。
不需要多麼複雜的計算。
把這件事擺在任何一位油畫雜誌的編輯,任何一位做雙年展相關領域分析的藝術評論家麵前,他們都能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得到同樣的答案。
它就像白襯衫上的紅口紅一樣的顯而易見。
由插畫家出身的藝術家;與宣發公司共同合作的商業插畫;源於兒童音樂劇的附屬產物……這些東西樣樣都不是雙年展的評委團們所喜歡的東西。
如果有兩年、一年,甚至有三個月的籌備時間。安娜都會給偵探貓提出彆的參展建議,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既符合本屆新加坡雙年展的展覽風格,契合評委團的審美偏愛,又能完全凸顯出偵探貓最拿手的畫刀畫的創作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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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次的準備的時間隻有一個半月。
所以安娜必須要在營銷資源和討好評委之間,做出選擇。
一個半月的時間。
幾乎不可能搞出什麼高概念的畫法思路,與其交出一幅四不像的答卷,還不如直接選擇有音樂劇《貓》在其後,做為背書的插畫稿。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偏偏要求的是純粹的寫實風格……哪怕換成是《小王子》那種畫刀畫,沒準都會更占一些便宜。”
雙年展領域一直有一種觀點——
在繪畫領域裡搞寫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繪畫作品通過純粹的客觀視角描繪世界,記錄光影的屬性,在1839年照相機被發明的那一刻,就宣告了終結。現代藝術裡一切有關寫實的畫派,都是藝術發展的歧路,隻有以抓住畫家主觀的、感性的情感表達為核心的畫法,才是當代藝術唯一的康莊大道。
這種觀點當然有點極端。
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如今雙年展、藝術節參展的作品要不然是印象派、新古典主義這些古典形式的傳統畫法,要不然一幅比一幅抽象,純粹的以“寫實”、“真實”為賣點的繪畫作品變得非常罕見。
它們遊離於主流的繪畫流派之外,有一點自成一體的意思。
寫實風格的畫法對技法上的要求又極高。
就拿水彩舉例。
寫實主義的水彩,重點在於對客觀物體的絕對還原,
一根自然彎曲的纖細草葉,可能就需要考慮葉脈、葉莖、葉片上不同的筆法表現方式,考慮不同的光澤,不同的色彩的搭配,還要考慮顏料在濕潤的紙頁上擴散融合的問題,它的難度是不言而喻的。
每個藝術生學畫時,最開始接觸到的東西就是寫實。
反正隻要是注重是對物體客觀形體的表達的畫法,都可以叫做寫實。能表達成什麼樣子,會不會美人畫成張飛,張飛畫的像柳樹,就是另外一碼子事情了。
想要將這個畫法走到極限,真正做到在平麵的紙張上畫出真實的空間,畫出真實的靈魂,那麼它也許會是所有畫法中對用筆熟練度要求最高、筆法最複雜的。
伊蓮娜小姐自己就是那種畫畫沒靈氣的人,也不至於說讓人分不清畫麵上的是林黛玉還是猛張飛的地步,但安娜自己明白——
不管多麼的努力,她畫的畫永遠都像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