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在畫架前輕輕咀嚼著顧為經的名字,他依然像以前一樣稱呼顧為經為小顧先生。
言語中忽然之間,卻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熱情和溫度。
“小顧先生,你不尊重我。”
他聲音低沉。
“我為了你做了這麼多的事情,對你慷慨又耐心,你卻這麼的不尊重我,用這樣的一幅畫來回報我的善意,這讓我很——遺憾。”陳生林頓了頓,“為我遺憾,也為你感到遺憾。”
在聽到“你不尊重我”這幾個單詞的時候,光頭的臉色倏著一下就變了。
從恐懼變成了恐懼。
從對豪哥快要死了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的恐懼。
變成了對豪哥本人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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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很多人撕心裂肺,撒潑打滾,大喊大叫,卻沒有一個人在意他的痛苦或者憤怒,也有些人,他們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平靜的話語,就能將深刻的恐懼植入人心。
以光頭對陳生林的了解。
“不尊重”這個評語,已經是這些年來,豪哥表達不滿最嚴重的方式了。
在先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中已經相當程度的憤怒。
而所有豪哥說這句話的對象——據光頭所知,是所有的……下場都很糟糕。
他剛剛手去摸槍,被豪哥怒斥了。
可光頭覺得,這句話一出口,自己要拔出槍來,給這兩位年輕人的腦門頂上一人來一槍,都算是一個很痛快的死法了。
這間畫室裡的局勢,他已經徹底搞不懂了……光頭悄悄的把頭低垂的更低了。
“我有很多能做卻沒有做的事情,這是我給您的尊重,小顧先生。我隻是派人給了你堂姐顧林一個教訓,就把人怎麼送去的,怎麼送回來了,我本來可以做的更過分的,打斷你一隻手怎麼樣,或者打斷蔻蔻小姐的,又或者——”
“好了,您還要玩這個sy教父的遊戲,玩到什麼時候呢?”
陳生林的話剛剛說到一半。
竟然就這麼被人打斷了。
“豪哥,彆嚇唬小孩子了,這麼虛張聲勢沒意思,真的。”
顧為經搖搖頭。
他看向身邊的蔻蔻,笑了一下,輕聲說道“你發現了沒有?我們兩個人是這間巨大宮殿裡的囚徒,但比起他們這些‘主人’,我們竟然是這件屋裡最為勇敢的那個。”
“你真的太棒了,蔻蔻。”
“你也是的,顧為經。”
蔻蔻也對顧為經笑。
“一起麼?”顧為經用眼神詢問到。
“過去吧,這是你的畫,也是屬於你的時刻。”
蔻蔻鬆開了手。
她輕輕的用手拍拍顧為經的背。
女孩看了一眼候立在房間角落裡的光頭,便也停住了腳步,把畫架前的空間全部都留給陳生林和顧為經。
顧為經邁步向前。
他的腳步很輕。
一步又一步。
他的目光掃過房間側方,正在用宛如見了鬼一樣的眼神瞪著他看的紋身光頭,掃過臉色陰晴不定的陳老板。
顧為經並沒有在自己的那幅畫旁邊就停步,而是繼續往前走,直到牆上懸掛著的那幅《教父》的油畫畫像麵前才站住。
陳生林站在畫室的中央。
他的前方是顧為經的畫架。
顧為經站在自己的畫架之後,他的身前,則是陳生林的油畫。
兩個人,站在各自兩幅麵前……就這麼展開了這場關於權力,關於勇敢,關於善惡的遊戲的最後一局對峙。
“你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麼?顧為經。”
豪哥的聲音幽幽的。
陳老板這一次沒有再用小顧先生來稱呼他,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是什麼讓你產生了這樣的誤會。我從來都是一個說到便會做到的人。我現在就可以——”
“豪哥,我知道你現在就可以讓人打斷我的手、打斷蔻蔻的手,或者做一些更加過分的事情,您當然能做到。我十分確定這一點。”
顧為經竟然又一次絲毫不給麵子的打斷了對方的話。
“我說不要嚇唬小孩子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您虛張聲勢也不是在質疑你身為西河會館主人的恐怖與能力。”
“但一個人是否真正擁有勇氣,是否是一個能夠被恐懼嚇住的人,是否會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它們與一個人表麵看上去是否又恐怖又強大沒有任何關係。與一個人是否手下有一群窮凶極惡的打手也沒有任何關係。”
“豪哥,陳先生,陳老板。”
顧為經笑了。
他望著眼前油畫上老教父半隱藏融化在黑暗中的麵部,與那雙明晦難辨的眸子久久的對視。
“您要比我更加清楚這個道理,您也要比我更加清楚那隱藏在您心底深處,正牢牢抓住您,將您慢慢的拖入深淵的東西。那些如附骨之蛆一般,正在齧咬著您心口的東西——那可怖的,深沉的,無法擺脫的恐懼。”
“對死亡的恐懼。”
“難道不是麼?”
他輕輕的問道。
畫室陡然之間,再一次的陷入了安靜。
不是絕對的寂靜,而是因為其他人在顧為經話音出口的那瞬間,都不約而同的把呼吸聲放輕、放緩,而反襯出來的寂靜。
氣流吹動窗邊的紗,帷幕在窗框邊拖動。
風沙沙的響。
宛如是陳生林最喜歡的電影機播放老膠片長鏡頭的空鏡的時,那種樸楞、樸楞的白噪音。
豪哥的眼角猛的一跳。
不管是蔻蔻還是光頭,他們都察覺到了隨著顧為經的話語落下,中年男人的臉色在一秒鐘內所發生的劇烈的變化。
他的麵色因陰鬱而變得鐵青,嘴角抿成了一條縫。
隨著他肌肉抽動,五官神色的改變,法令紋深深的從麵部凹陷了下去,眸子中泛著森然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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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過於驚人了。
一個人帶給旁觀者的感覺,竟然能夠因為心情劇烈的波動,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它簡直像是老式恐怖電影裡,夜半古宅深院,有人忽然道破玄機,撕開了某張奇怪的符紙封印。
原本正在主位上舉杯宴客的長袍員外郎的皮膚便凹陷塌縮了下去,臉色由紅潤變向青紫,頭發由烏黑變的蒼白,指甲則變為烏黑一寸寸的從指尖彎曲的生長出來……
俄傾。
剛剛在對麵舉杯勸你共飲的瀟灑文士,便化作了一隻青麵獠牙的僵屍先生。
豪哥當然沒有變成僵屍。
他的皮膚沒有塌陷,頭發沒有隨著顧為經的言語而發白,也沒有或烏黑或枯黃的指甲從他的指尖生長出來。
從外貌看上去。
他還是之前的那個體麵的中年人,量體裁衣的青金石色澤的西服包裹著他的身體,腳下的皮鞋如光潔的鏡子般反著光,胸口口袋處的玫瑰花,也和剛剛一樣嬌豔欲滴。
改變主要是氣質上的改變。
幾息之間。
他就似猛然之間變得蒼老了幾分,當然,比之蒼老……還有加倍的猙獰。
就似從人的皮膚裡,鑽出了一隻陰氣森森的幽鬼。
光頭的肩膀更加的瑟縮佝僂了下去,像是想要將自己龐大的身體完完全全都隱藏進陽光在陳生林身後投影下的陰影中。
蔻蔻抱著手,不屑的輕輕嗤笑了一聲。
她望著顧為經的背影,眉宇之間皆是驕傲與愛意。
“我一直都在想這是為什麼——您對我的耐心,您對我的關注,這些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您對我的關注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黑道教父對一個天賦不錯的藝術生應該有的水平。”
“縱然您是一個靠著偽造藝術品,通過畫假畫洗錢起家的黑社會頭子,這也是完全說不通的。”
這一次。
主導這場談話話語權的人,仿佛發生了調換。
陳生林在那裡沉默不語。
反而是顧為經率先開口。
他笑著,打破了室內的安靜。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仰光最有錢的人,但您一定是我在仰光生活了十八年以來,認識的所有人中最有錢的那個。也許都不需要加上仰光這個限定語。”
“陳老板,您很可能我人生中所認識的,所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最最有錢的那個。但我對您來說,應該隻是您見過的無數有天賦的年輕人中隨便的一人。”
“以您的財富,您幾乎能買下世界上任何一幅可以被交易的藝術品,讓任何一個藝術家不遠萬裡的飛過來成為您的私人畫師……隻要他願意為錢服務的話。”
年輕人聳聳肩膀。
“您這樣的地位,已經能買到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能用錢買到的東西了,我叫您陳先生,您叫我小顧先生,都是先生,但我們兩個人的地位從來都沒有對等過。”
他輕聲說道“以我們之間的地位差距,在我拒絕了您第一次以後,正常來說,隻會有兩種結果。要不然您就像忘掉一隻蒼蠅一樣,把我遺忘掉了。要不然,您會給我這樣‘不知好歹’的人,一個深刻的教訓。”
“打斷手,打斷腿,朝我們家窗戶開槍,讓我們家書畫鋪經營不下去,用油鍋潑我爺爺,扒了阿旺的皮……是啊,沒錯,這正是您這樣的老流氓應該做的事情,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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