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你知道阿萊麼?就是那位跟在我身邊的‘助理’先生。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不是麼。”
顧為經淡淡的詢問道。
“他是個緝毒警察。他也是一個從小鄉村出來的人,一步步的往上爬,用自己的努力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他的生活一步一步的向好,直到很多年前,他從距離權力中心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墜落。”
“那通打到他手機上,讓他放行毒品卡車的電話摧毀了他的職業生涯,摧毀了他堅持的信念,甚至直接摧毀了他的人生。”
顧為經回想著阿萊大叔和他說過的話,講述過的故事。
“阿萊大叔一直都和我說,他不是一個真正勇敢的人,他其實隻是一個普通人。”
“他沒有勇氣像英雄一樣,把這件事捅破天去,他沒有勇氣去查這到底是誰的貨,他甚至沒有勇氣把那批海洛因扣押下來,他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了那些願意相信自己的手下考慮。”
“他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把卡車開到原始叢林裡,澆上汽油全部燒掉。就當這件事完全沒有發生過,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到沙子裡,希望大人物把他忘掉。”
陳生林當然知道顧為經說的是誰。
他調查過顧為經,對顧為經身邊出現的很多人的信息都了如指掌,這才能對他的堂姐布下了準確圈套。
那位叫阿萊的跛腳男人的履曆,他曾細細的看過,他了解對方的人生,了解對方一步步的晉升,了解他如何成為一名高級軍官,如何走向權力場的中心。
他也了解那無比黑色幽默的結局。
甚至……
陳生林知道阿萊大叔,要比顧為經認識那位仰光的好運孤兒院的看門人還要早。
在人家最風光的年代,在阿萊大叔開著軍用吉普車從長街上開過,衛兵朝他立正敬禮的歲月裡。
陳生林還在地下世界的“創業期”,還在親自奔波找中間人做局賣假畫呢。
那時的阿萊中校。
可是陳生林想認識卻根本沒有資格去結識的“大人物”。
所以。
他當然也知道這件事的走向。
開玩笑。
你燒了人家價值上億美元的海洛因,人家大佬怎麼會因為你跑去當鴕鳥就放過你呢?
陳生林一直都在拿這件事情警醒著自己。
權力的攀登是一次徒手攀岩。
登上峰頂,或墜入深淵。
二選一。
沒有攀登到一半就不爬了的說法。
命運從來都不會因為誰想當個好人,而對誰格外的憐憫或垂青。
真可笑,真天真。
他在下令往海洛因上澆汽油的時候,就應該明確的知道自己的結局的——那慘淡的,黯然的結局。
殺人放火金腰帶。
修橋補路無屍骸。
這個世界從來如此。
這是野獸的樂園。
在野獸的鬥獸場裡,要不然做吃人的猛獸,要不然就做被吃的那個。
猛獸食人。
理所當然。
也天經地義。
“阿萊大叔的事情第一次讓我意識到了普通人麵對社會陰暗麵時的絕望與無助。”
顧為經的語氣低低的。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畫室裡漾開,像是涼咂咂的胡琴。
“我已經一再逃了,我已經這麼窩囊了,我隻是想儘我的本分,我隻是想做一個好人,求求您饒了我好不好。”
年輕人輕聲述說到,似是在說阿萊大叔,又似是在說他自己。
“我爺爺特彆喜歡看武俠,我小時候也經常跟著一起看。在武俠的世界裡,你隻要夠強,夠能打,你往往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對江湖中人來說,大家關心的就是誰最能打,你有神功,你就能大仇得報,能美酒佳人,能快意恩仇。”
“即使你沒有能夠奪得天下,那你也可以,退一步,去愛江山更愛美人,逍遙自在。”
顧為經笑了一下,臉上的笑意又在轉瞬間收斂。
“但阿萊大叔的事情告訴我,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即使你一個人能打十個,即使你受過最專業的軍事訓練,即使你腰上彆著槍。可在一通輕飄飄的電話麵前,你也隻是無法反抗的浮萍,你依舊隻是一棵野草。世界有些時候,就是不會有奇跡,就是不會有聖光,就是你是好人但命運就是對你不好。”
“你很能打,但你想找一個去和你一較高下的對手都沒有。你手裡拿著刀劍,但你無可奈何。”
這些天裡,顧為經總是會想起阿萊大叔。
不是想讓阿萊大叔保護自己。
這是不可能的。
阿萊大叔很能打。
他能用一把假手槍把吳琴萊嚇的差點尿褲子,能在苗昂溫麵前瀟灑的全身而退。
但在豪哥麵前,在更大的惡麵前,阿萊大叔也沒有辦法。
他連走到豪哥麵前的能力都沒有。
在更大的惡麵前,他甚至連保護他自己都做不到。
在更大的惡麵前,連阿萊大叔也隻是一個普通人。
他隻是一個兩鬢斑白的跛子,一個孤兒院裡無權無勢的看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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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當命運的陰暗麵如大潮般向你卷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是野草……
每個人也都是普通人。
普通人都會有顧慮,都會有懦弱,更是都會覺得無力。
這個世界不是老顧同學最愛看的《倚天屠龍記》。
這個世界是顧為經小時候在箱子裡翻出來讀的,不是很喜歡的——那英雄好漢們死的死,散的散的《水滸傳》。
顧為經小時候那麼的討厭《水滸傳》。
他覺得它既有《西遊記》裡的主角石猴向天庭投降的妥協,又有《三國演義》裡的主角劉關張三兄弟最後沒有成事的悲劇色彩,還像《紅樓夢》一樣,最後大家白茫茫一片的真乾淨。
《水滸傳》簡直像是某種悲劇的集合。
書中有些橋段會讓人出一口惡氣,可最終,依舊會有更大的悲劇,更大的無力,更大的妥協湧來。
這太不爽了。
可到了今天,到了現在,顧為經才恍然驚覺……這大概便是生活的本來麵目,它的真實模樣吧?
生活本來就是不爽的。
生活裡。
沒有人能成為用雙拳雙腳打出一切的張無忌。
就算你僥幸練得神功,就算你天賦異稟,力大無窮,你就是那萬裡挑一的武學奇才。
你也隻能選擇去做林衝,去做魯智深。
縱然你武功練的超級牛逼,縱然你看上去是個善良的體麵人,縱然你是八十萬禁軍的總教頭。
在比武的時候,你抬抬手就能把洪教頭當成猴子打。
可遇上了高衙內,你依然什麼都不是。
他當著你的麵調戲你老婆,你舉著拳頭火冒三丈的衝過來——“恰待下拳打時,認得是本官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手自軟了。”
認得是本官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
手自軟了。
麵對洪教頭這樣的棍棒高手時,林衝“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把他直打的撲地倒了。”
而麵對一個隻會吃酒惹事的無賴。
他……手自軟了。
顧為經當時讀這段的時候,隻覺得林衝窩囊,不男人。
老婆都被人欺負了還不敢拚命,算什麼英雄好漢。
這些天來,畫這幅畫的時候。
他隨手在手機上翻了翻《水滸傳》,看著施耐庵寫的卷首詩,歎了口氣,又有了新的感觸。
“世事到頭終有儘,浮花過眼總非真。貧窮富貴天之命,事業功名隙裡塵。”——《水滸傳》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揚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世事到頭終有儘,事業功名隙裡塵。
普通人有些時候就是無力的,就是弱小的,就是無可奈何的。
當你遇上高衙內,或者彆的什麼。
你也隻想窩窩囊囊的咽下這口氣。
你想“權且饒他”。
可你想饒命運。
命運卻不想權且饒你。
它就是要逼著你去刺配滄洲道,就是要你去雪夜上梁山。
它就是讓一切都變成浮花過眼,變成隙裡煙塵。
這種事情魯智深就要更開的看。
魯提轄也要比林教頭更加灑脫豪邁,知道這件事時就勸說過好兄弟林衝“你卻怕個鳥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受個甚鳥氣!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
也許魯智深明白。
這鳥世道是說不準的,還不如有機會的時候,先替好哥們把仇報了,衝上去給高衙內套個麻袋,敲個三百禪杖,給他細細的敲成臊子!
可就算你是又豪邁又灑脫的魯提轄。
你又能怎樣呢?
故事的結尾。
你忽然半夜聽見門外有戰鼓聲,你摸了禪杖,衝上去衝去廝殺,發現眼前卻是錢塘江的大潮滾滾而來。
旁邊的老和尚和你說“此潮日夜兩番來,從不違時刻。今朝八月十五日,合當這三更子時來,因不失信,為之潮信。”
於是你忽然大悟,仰天大笑,左腳疊搭在右腳上,就此不動了。
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就此圓寂。
顧為經坐在西河會館裡的草坪上,翻到這一段的時候,忽然有想要落淚的衝動。
你打贏了人生中的每一個敵人,你打贏了每一場仗。